“轟——”
又一次電閃雷鳴,李奉春靜靜看著那把劍被漆泥玉從木桌裡拔出,乾脆利落地在父親脖頸劃出一道猙獰血線。
男人跌在地上,一手捂著脖頸不斷噴濺出的鮮血,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是悲哀,因著喉嚨被開了口子,因此聲音變得含糊模糊。
“我……真的,不認識你……”
熱淚混著鮮血濺了滿地,那個“漆泥玉”卻勾著邪惡的笑臉,歪頭看著將死之魚一樣掙紮不止的可憐人,“認錯了,那又如何呢?誰讓你住在這隱龍峰旁,誰讓你也開了家客棧呢?”
李奉春聽到此微微蹙眉。
男人掙紮著搖頭,滿眼含淚,翻轉身體衝著李奉春緩緩爬來。
“兒……報仇,報仇呀……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
鬼魅般的細語響在耳邊,李奉春煩躁地晃了晃腦袋試圖把那些悉簌聲音甩出腦海,卻隻是徒勞。
眼前的“漆泥玉”循著男人爬行的血路抬眼,笑意盈盈撞進李奉春眼裡,她輕笑著。
“阿弟……動手呀,殺了我,報仇嘛。”
“阿姐……”李逢春蹙眉喃喃。
“來呀……過來呀……殺了我。”
“漆泥玉”仍在喚他。
不,不是,那個不是漆泥玉……
李奉春擰眉低頭,用力晃了晃腦袋。
已經過去八年,漆泥玉在他身邊……他們在杜府,在招魂……
要報仇他自會去找正主報仇,眼前這個不過是邪祟假扮的,要是中了它的圈套指不定會落得杜勝賢那麼個慘樣,為了給漆泥玉下絆子把自己玩成死物可真是得不償失。
且等等,等個時機再陰她一把。
李奉春強行定下心神,回想起昨夜那三巴掌,再度恨得牙癢。
給他等著。
眼前再度一花,場景再次變化。
像是舊傷發作,李逢春閉了閉眼,忍著頭昏腦脹默念清心咒,卻不知為何,往日萬分靈驗的道咒此刻像是胡亂重組的亂語,越是急於念出聲越是無力辨彆,到最後他隻能是唇瓣蠕動幾下,自暴自棄似的睜開眼。
經過方才那一遭,李奉春算是摸清楚了這幫魑魅魍魎作祟的套路,不就是曲解旁人記憶蠱惑人心的鬼物麼,讓小爺看看你還有什麼本事。
李奉春放棄了關鍵時刻不中用的稀鬆道術,輕抬眼眸略帶厭煩地望過去。
卻見眼前紅燭昏羅帳,入目全是赤紅,案上龍鳳燭滴下喜慶的紅淚,晃動燭光照亮了身側拔步床上躺在“早生貴子”各類果物上的女娘。
“……什麼。”
李奉春愣愣看著那辨不清麵目的女子,卻驟覺眉心一陣灼痛,劇烈的針紮似的痛苦讓他瞬間蹙緊了眉頭。
“夫君……”飄忽不定的聲音從床上的嫁娘那裡傳來,聲音熟悉,卻想不起是誰的。
是誰呢?……
為什麼,心臟這麼痛……
“夫君……終於得償所願,與你成親了。”含笑的聲音溫柔繾綣,如在耳邊。
“……誰?”李奉春茫然看著眼前這一出。
“孟光舉案四時好,張敞描眉入畫窗……”
女聲緩緩唱和陌生的賀詞。
“同心結締合雙翼,連理並枝蕩碧波……”
李奉春忍著心臟悶痛去看她。
床上女娘躺在一片血泊之內,重工縫製的大紅嫁衣上鑲嵌金絲鶴羽,卻已被一柄長劍貫穿。
那是誰?
眉心如契縛不講道理地發作起來,分明沒到換季,卻惹起周身血脈沸騰似的煎熬。
李奉春明知眼前隻是幻象,卻如同瘋魔,執拗地想要看清那人麵目。
是誰大婚當夜身死,是誰曾差點嫁他為妻,是誰僅僅是躺在那裡就讓他痛徹心扉……
一個名字含在嘴裡,卻無論無何也喊不出來。
“奉春……”
有人在喊他。
李奉春恍惚想。
“奉春!”
眉心灼痛。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阻止他掀開那麵蓋頭。
“李奉春!”
漆泥玉的聲音逐漸清晰,從如棉貫耳的耳畔針紮似的湧進識海。
可還沒看清那張臉。
李奉春寒著臉,往前踏出半步。
“李奉春!——”
又半步。
“李奉春我看你是找死!”
耳畔怒吼充耳不聞,他終於走到了榻邊。
手已經迅速揭開了那麵沾了血的蓋頭。
那是一張從未見過的陌生的臉,春花般明豔,雙眉似遠山,豐潤的唇緩緩扯開,衝李奉春露出個纏綿愛憐的笑容。
“……”李奉春唇張了張,那個名字從胸膛湧到齒關,可他怎麼如此笨嘴拙舌,無論如何都喊不出來。
“找到了喲。”
銀鈴似的笑聲蕩在耳邊,李奉春癡癡看著她,卻驟聞那陌生女娘的聲音被漆泥玉的怒聲嗬斥擊碎。
“守心定神!默念清心咒三遍!”
“我看是哪個魑魅魍魎搶人搶到了我漆泥玉頭上!”
李奉春心馳神蕩,滿心滿眼都是那張陌生的臉,酸軟的心臟在這暴雨傾盆的夏天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不講道理地扔進八十年陳釀烈酒,躁動,鼓脹,每一次搏動都隻是推動那醉人的毒倒流回心臟。
他愣愣站在已經失去了明堂紅燭的原地,在幻象消失的空茫裡咀嚼一瞬間被掠奪心臟的餘韻。可能他看上去會很傻很滑稽,可是毫無緣由的,他想落淚。
是何時何處的記憶?
他還沒有認識她,卻好像已經學會了為了她悲傷。
心臟劇烈的搏動已經告訴了他一個事實。
不管是前世愛侶還是什麼彆的,這個心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好不講道理。
“叫你定心你聽到沒有!”
漆泥玉簡直要發瘋。
頭頂通靈珠還在緩緩轉動,眼下陣裡一共兩個男人全部受了迷障。
早知如此就該帶榮菖過來,也好過這三心二意的李奉春!
可是滔天怒氣在看到李奉春灰敗憔悴的臉時又儘數化作不忍,終究是她錯害他負傷至此,否則也不會神魂不穩被那邪物鑽了空子。
李奉春眼珠略微一轉,隔著朦朧白霧望向漆泥玉的眼。
“漆泥玉……”
“醒了沒。”漆泥玉壓下煩躁怒氣,儘量柔和一些問。
“滾。”
漆泥玉一怔。
“你說什……”
“滾!”
李奉春猛地甩開漆泥玉攙扶他的手,滿眼血紅,竟是含了滿眼的淚光。
自他體內下意識蕩開的與漆泥玉本源的真氣儘數沒入她單薄的身體,猝不及防之下根本容不得漆泥玉有任何反應時間,那股真氣十成十以劈山斬浪的氣勢擊入她五臟六腑!
像是又死了一遍。
感受著那樣的痛苦,漆泥玉忽然想。
本就身寒氣悶,催動陣法耗費了不少真氣,見他隱有神魂離體的跡象又不管不顧強行離位來喚他神智。
更彆提這三天幾乎徹夜未眠奔波於白狐事件,赴宴前一日一夜追殺白狐兼起陣搜尋趙煜魂魄,可以說已快到這具身體的極限,又哪能撐得住他這股牛勁,當即被他甩落在地上,肺腑被那狐狸一爪拍出的暗傷再次作祟,一口暗沉血液猛地噴出。
“咳……咳咳……”
“嗡——”
陣法受主人真氣波動影響,動蕩一瞬。
隻那一瞬,李奉春像是猛然清醒,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掌心,眼中神色幾番輪轉。
糟了,中招了。
“阿姐……阿姐!”
“漆娘子!……夫君?夫君你怎麼樣!”
陳淑君被陣法波動驚醒的下一刻先是聽到李奉春的喊聲,待要衝過去查看情況時卻突然發現站在自己斜對角的夫君也有些不對,神色恍惚地跌摔在地上。
漆泥玉悶咳不止,蜷縮在冬裘之下費力喘息,李奉春眼看著她唇邊血漬越湧越多,心底裡湧上的驚慌叫他下意識衝上去扶她。
漆泥玉還不能死,如契縛解開之前他還要靠她活命呢!
“咳咳……咳……噗——”
漆泥玉顫著手捂住唇,卻仍止不住噴湧而出的血漬。
“阿姐!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是——阿姐!”
漆泥玉眼眶通紅,因著劇痛而震顫不已的瞳仁死死盯著李奉春同樣血紅的眼睛,“李奉春——你是撞了什麼邪敢叫我滾……”
她倉皇閉上眼,有一瞬間,李奉春幾乎疑心她哭了。
“咳,咳咳——唔噗——”
漆泥玉捂住唇死死縮緊身體,卻止不住接連湧出的暗沉血液。
“你先讓我幫你,你——”
“滾!”
一聲怒吼帶著洶湧澎湃的真氣瞬間湧出,李奉春本就道術不如她,當下就被震飛出去,狠狠砸落在盛了杜勝賢屍身的棺材上。
可是觸及棺材的一瞬間,漆泥玉仍是下意識心軟。剛剛還勢如破竹暗含殺意的真氣轉眼化作柔水,幾乎是輕輕托舉著李奉春叫他倚靠在棺材旁。
他身上的傷本就致命,這樣一撞,就真的死了。
漆泥玉在劇痛裡抖若糠篩。
她死不了,如何痛苦如何受磋磨都無所謂的。
李奉春不一樣。
李奉春又怎會感覺不出來,現下心如刀絞,越發痛恨起方才鬼迷心竅的自己。
到底著了什麼魔障才會對漆泥玉動手!
眉心如契縛灼痛,李奉春哀哀看著漆泥玉。
“阿姐……”
四角之勢因為李奉春心神動搖被邪祟鑽了空子,以至於執念最深的杜靈均緊隨其後被蠱惑了神魂,今夜招魂之事已經失敗了一多半。
隻是趙煜還魂之事本就渺茫,要是今日完不成,決計是活不了了。
漆泥玉眼神一冷,沒去看已快哭出來的李奉春,忍著再度湧上的涼血緩緩站起身。
原本還不覺得趙煜救不回來能怎樣,可那該死的邪祟把腦筋打到她漆泥玉頭上來,倒是將她氣得生出了幾分血性。
今日就算是閻王爺親自站到麵前來說要趙煜死,她漆泥玉也要把人按下!
她隔著白霧掃了一眼因真氣倒行昏倒在地的杜靈均,垂下眼。
“雲篆太虛,浩劫之初。乍遐乍邇,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餘。天真皇人,按筆乃書。以演洞章,次書靈符。元始下降,真文誕敷。昭昭其有,冥冥其無。沉屙能自痊,塵勞溺可扶,幽冥將有賴。由是升仙都。(注)”
“謝必安!聽召前來!”
清叱聲乍然如鳳鳴撕裂雨霧,徑自蕩開靈堂上方通靈珠釋放的白霧,瞬間升抬起絲絲縷縷金線籠罩了靈堂的方寸天地。
“……你真當這具身體鐵打的,怎麼折騰都不會壞是麼。”
李奉春微微睜大眼,茫然看著如同霧氣裡突然出現的僵白身影。
陳淑君捂著唇驚呼出聲,難以置信地看著來人。
“這身體可沒你想的那麼結實,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就真的變成一塊石頭了。”
那身影飄忽不定,隨著周遭日色逐漸暗沉,輪廓也越發清晰。
僵白到極致的臉上帶著詭異微笑,頭戴高帽,上書:
一見生財。
赫然是地府陰差之一的白無常。
暴雨在白無常經過的瞬間凝滯,又在他離開過後加速下墜,以至於空間都在其經由的軌道內發生扭曲,柔弱的雨滴成了利器,濺落在地時甚至留下半指長的坑洞。
白無常作壁上觀,詭異笑容如同麵具般掛在臉上,沒有一點要出手解圍的意思。
“驅神咒也敢亂用,不如漆小娘索性將自己折騰死,我也好順路押你回地府。”
“好不講道理的白老爺,不顧我意願強行逼我活著的是你,怎麼現在咒我早死的還是你。”漆泥玉拇指擦去唇邊的血,低頭慢慢撚淨。
“廢話少說,我尋兩道生魂,一個叫杜勝賢,一個叫趙煜。”
“這堂裡陰魂生魂可有不少,你在陣裡做了個假的輪回道,陽世裡徘徊的邪祟和不得往生者俱被引來……”
白無常笑眯眯拿僵白指尖一指李奉春,“呀——你這不就沾了個最不好惹的。”
靈堂裡陰氣森森,漆泥玉與白無常一並回身靜靜看著他,李奉春倚坐在地,隻是看著漆泥玉格外黑的眼。
“這世上惡鬼中闖出名堂的共三千,你沾上的,是我們地府登記在冊的鬼中魁首,嗬嗬。”
白無常意味深長地怪笑兩聲,“好自為之吧,李大人。”
李奉春臉色一白。
方才已因著幻象被阿姐打斷而暴起傷了她,若再因此被惡鬼纏上為禍平京,漆泥玉焉能再管他,不用她親自動手,每季必要發作的如契縛就能要了他命去。
“問你要趙杜二人的魂魄你扯這些做什麼。”漆泥玉轉回臉,淡漠地抬手以劍指指著他,“請答。”
“那不就是?”
白無常一指分立在杜靈均左右的兩片空白。
“通靈珠都用上了……哦不對,你強行斷了連接,怪不得瞧不見。”
漆泥玉神色驟然一鬆,沒賭錯,趙煜確實來了這。
昨日追捕了那白狐之後她就試著為西城府宅裡躺著的趙煜招魂,但幾張符紙幾炷香下去都毫無反應,料想是他已無生意不肯還魂,可他陽壽又未儘,遲遲不歸隻會被打入孤魂野鬼之流,運氣差些鎖在哪個地界變成地縛靈都有可能。無奈之下,漆泥玉隻能寄希望於趙杜二人的確情深似海,趙煜能願意隨伴杜勝賢左右。
若杜勝賢還牽掛著生父繼母,兩道生魂就有可能同來杜府,若是杜勝賢也全無生意,那這兩樁人命案終究是回天乏術。
幸好。
幸好杜靈均沒有放棄杜二。
幸好趙煜真心待他,還想看他還陽去。
“……還以為有什麼要事,難得喚我一次,喊我來就為這?”白無常麵色很是無語。
漆泥玉已沒力氣和他寒暄,以燃燒魂魄為代價召請神明對她這敗絮其中的身子骨來說還是損耗太大,於是敷衍地拱拱手,利落趕人。
“白老爺好走,在下還有事要忙,下回死了下地府再與您寒暄。”
“誒,等等……”
白無常瞪大了眼,剛要說話漆泥玉已經收了陣,擺明了不想叫他在這裡多說話。
“漆娘子……”
陳淑君猶猶豫豫待要說話,漆泥玉抬起一指抵在唇邊,冰冷眼眸望向她。
“夫人會忘記此事的,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