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前塵影事紛亂,雀娘思緒萬千,打初遇至今已有近三十年,今晚聽那一聲小雀兒,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卻是她尚年幼時驚鴻一瞥的身影。

如玉君子,青竹品行也不缺稚子陽謀,當年已是人精的先皇哪能看不出他耍的小心機,隻是縱他胡鬨。

李奉春不知雀娘為何發怔,眼看著房間裡安靜下來,不太耐煩地插嘴。

“說了半天也沒講到關鍵處,趙循義到底是怎麼忘恩負義你沒說清楚,光講那胥榮如何坑了兩任靜安王一把。”

“當年的事我要與趙循義一一對峙。”

雀娘擦去眼邊淚,在頰上刮了刮。

“總之我主人是頂頂好的人,我咽不下這口氣。”

漆泥玉托腮嗯了聲,冰涼的指尖搔搔“趙二”下巴,“聽你講的故事,分明最先欺負你的是現在的靜安王李延霆,怎麼,不敢尋他報當年拔羽之仇?”

李奉春不動聲色輕踢一腳那有礙視聽的“趙二”一腳,將人撥得一趔趄離開漆泥玉指尖,冒著雀娘怨憤視線偏挑開一邊眉梢笑道:“小雀兒膽子針尖大,哪敢衝著當今靜安王招呼。”

“不是的!”

雀娘瞪了一眼李奉春。

“跟李延霆的仇是我私仇,但說到底,那時的我在他眼裡隻是個畜牲,跟過年宰殺的肉豬一流沒甚差彆,我們尋常妖怪深山裡修行也未嘗沒有玩耍獵物的行徑,人獸具是如此,隻能怨懟自身羸弱,沒什麼好怪怨的。”雀娘自嘲一笑。“若主人當年沒看出我已有神智,也未必會管這檔子閒事。”

深呼出一口氣,她繼續,“趙循義卻是害了胥榮的背德鼠輩,枉費聖賢書教化,實在是豬狗不如。”

“難為你這小妖自身冤仇不放在心上,偏偏隻記得胥榮所受災禍了。”

漆泥玉眼波微漾,露出個甜笑,“真是大度的好鳥。”

趙二青黃難看的臉浮上羞澀暈紅,直將李奉春看得拳頭硬了。

“但即便如此,明德侯既然雇了我,我就需得將事情辦完,他要我驅邪,我就要將你提出趙二身體。”話音一轉,漆泥玉冷淡下來,明眸睨著雀娘。

“你。”雀娘臉青白下去。

“說我無情無義也好,鐵石心腸也罷,恩怨情仇與我無關,是非恩怨不由我判,在漆泥玉這裡,金銀才是我的立場。”

漆泥玉從慢慢寒涼下去的錦被中脫身,李奉春適時抖開暖熱半晌的鶴氅披在她肩頭,自她發頂望著雀娘心如死灰的神色。

腳步聲緩而輕,漆泥玉走到雀娘身前,二指貼在她額邊,“既然二十三年前已經死了,就沒必要再以惡鬼之身掙紮著苟活。”

“叮咚——目標人物雀娘,好感度下降,當前好感度值79,請宿主再接再厲。”

“你是一個,傻狐狸是一個,以為衝狠心人剖了肝膽,血照丹心,就能博得一點憐惜嗎?”

“沒用呀。”

“真正鐵石心腸的,你就是把二十三年前所受苦難說出花來也動搖不了半分,你說你是畜牲,現下的我比你更肖畜牲。”

漆泥玉俯身,蹲在雀娘身前。

“這世道有好些畜牲,不做畜牲便活不下去。”

寒冷吐息像是二十九年前靜安王府初冬吹拂的風。

恍惚裡雀娘像一輩子沒能逃離那場磋磨。

“忠仆也好,妖邪也罷,就此去了吧。”

“……”

寒玉似的唇貼在“趙二”耳根,宛如年長者一聲長歎,漆泥玉親昵地蹭了蹭雀娘鬢發,“胥榮已認命,無需任何人為了蕭索往事踏上歧途,他引你入道並非指望當年聰明的雀今日化為妖邪替他索命,救你時隻是想救你,未曾有過二心。”

“……主人……”

兩大顆淚自趙二那雙眼裡滾出,裡頭啞然恍惚的神色,卻是屬於雀娘的。

那是胥榮帶在身邊日夜教導的鳥。

曉詩文,通律理。

縱是二十三年過去,附在趙二身上照樣能高中榜眼。

他曾將之待在身邊出入六年朝堂。

最後亦是因她,陰差陽錯裡死在奔波路上。

雀娘哪裡恨死了趙循義呢?

她恨透了的隻有自己。

當年哪怕再勤奮半點,早早脫了那該死的鳥身,也不至於那樣輕易叫人一箭射殺了性命,帶著要命的一封信,狼狽跌進滔天的泗水河川。

“我忘不了……主人,主人我忘不了……”

雀娘驀地撲進漆泥玉懷中,恍惚的眼裡,清透眼淚成了血淚,看著漆泥玉明眸中某處。

“我看著他被挫骨揚灰……”

“分明隻差一點。”

“隻差一點就活下來了……隻差一點。”

趙二的身子像是喘疾發作,在漆泥玉懷裡抖成一團。

血淚接連不斷墜出,急促的呼吸裡摻雜悲鳴,最後隻剩嚎啕,一雙手緊拽著漆泥玉一身冬裘,竭力仰臉哭著看她。

“我隻是想活著,我隻想活著陪在主人身邊,我隻想活著送完那封信……”

“我知道。”漆泥玉無奈地一手撫她額發,另一手卻毫不留情,搭在趙二後心緩緩往外拖拽已虛弱到無力掙紮的雀娘妖魂。

“您不知道!”

一口血噴出,濺在漆泥玉頰邊,像是她同她一道哭了,哭出滿臉血淚,同她一樣摧肝裂膽似的哀慟。

雀娘又笑起來,攥著漆泥玉毛領,緩緩傾倒在她肩頭,笑著哽咽,笑著咽下含著血腥氣的一口寒涼空氣。

“我為您痛苦掙紮二十三年,到頭來,從未看清您……”

“啪。”

好輕的一聲脆響。

漆泥玉麵無表情看著自頰邊墜在地上的一片赤色水花,聆聽肩上雀娘最後一聲長歎。

指尖虛弱妖魂比搖曳的燭火還要脆弱。

哪裡經得起寒冬霜雪吹動。

“看清他有什麼用呢,你就隻是個腦仁瓜子大的傻鳥,除了記得他的好還能記下什麼?”

“為著他謀劃時局時隨手救了你的那一次,不惜催發血脈短短二十三年強行以已死之身入道,這條歧途走到最後你焉能有活路?”

自古順天者生,逆天者亡,意圖違抗時局洪流的結局隻是淹沒在洪流。

恨其不爭,哀其不幸。

“傻鳥。”

掌心一攏,那魂火就熄滅在漆泥玉手中。

“叮咚——任務失敗,目標人物:雀娘。當前好感度79。執念未清,夙仇未消,總任務進度扣除13點,當前剩餘87。”

趙二身體疲軟下去,被李奉春伸出一指撥落,生死不知癱在地上。

他單膝跪在漆泥玉身前,一指緩緩將她臉上血痕塗開,探究著望進那雙失神的眼。

“她叫你主人。”

“……臨死前見著幻象,分不清身處何夕罷了。”

漆泥玉握住臉上作祟的手指,偏轉視線與李奉春對視。

“我殺你父母時就這副樣貌,再怎麼樣也不會是死在二十三年前的一位男兒郎吧。”

“嗤。”

李奉春勾勾手指,將漆泥玉涼到極致的手握在掌心,又塞在心口,忍著那僵冷笑起來。

“不必時時提醒我,滅門之仇我如何也忘不掉。即便你不自貶為畜牲,這二字我也沒少用在你身上。”

“那就好。”

漆泥玉蜷進他懷中,下巴磕在他肩窩,倦怠地喃喃。

“我認識胥榮,那不是個好人。昔年信他愛他的沒有一人落得好下場,雀娘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韙……”

“人殺鬼殺沒區彆,好人壞人也都是人。是人就免不得互相牽絆拉扯,某個壞人恰好俘獲幾位摯愛親朋也不算什麼奇事。”

“可是壞人就是壞人,惡貫滿盈的死後便該困在虛無之地受五感俱消的痛苦,在望不到儘頭的煎熬裡反思一生犯下的罪孽。深恩負儘,死生師友,合該眾叛親離永墮阿鼻。”

李奉春譏嘲地看著懷裡漆泥玉,哄孩子似的。

“像你一樣?”

“像我一樣。”

“那你這人這麼壞,我得多向上天禱告,盼望哪天你身死後也墮入你說的無望境地,守著望不到儘頭的牢獄日日煎熬。”

“嗯。”

話說到這,沒精打采的惡女終於拾起了一點跋扈本性,冰涼的指尖在他側頰掐著扯了扯,“下地獄也會捎帶著你一塊,我們壞人與惡犬繼續在地府橫行霸道。”

“掌事禍害了平京還不夠,連下麵的牛頭馬麵都不願放過麼。”

“不止呢。”

圈攬著李奉春那屬於活人的軀體,漆泥玉像即將冬眠的毒蛇一樣趴在他肩頭,寒涼如冰的身體不沾半點人氣。

“我要這天下翻覆。”

“先看看腳底下這位氣兒都不喘的雇主要怎麼處理吧。”

李奉春撥開漆泥玉掛在他脖頸上的手,“妖刑司承辦在即,那幾位不堪大用的師兄弟可還在皇城底下濫竽充數扮大師呢,你再不回去,”他嗬笑一聲,“被靜安王看出那幾位的敗絮本性,說不準就連人帶包袱打包扔回洪都閣了。”

“那不正好,本就不想下山。”

漆泥玉撐著床榻起身,踢了踢地上毫無反應的趙煜,似真似假惋惜,“好好的兒郎,叫他那爹爹娘娘磋磨成這等不人不鬼模樣,能不能救回來還須兩說。”

“難得,阿姐也會憐惜旁人。”

“又醋了?”

睨他一眼,漆泥玉在他肩頭傷處戳了一記,“那狐狸傷了你我可也是替你討回來了,再吃這飛醋就不妥當了吧。”

不說還好,提起此事李奉春便又想起那夜漆泥玉是怎麼把自己置身狐爪不管不顧的,冷哼一聲推開她手臂,陰陽怪氣,“真情假意弟弟還是分得清的,少裝模作樣,我見了惡心。”

“那你也少裝模作樣捧心西子樣找我討醋要,阿姐見了也惡心。”

漆泥玉笑眯眯,寒涼眼眸將他從頭到腳剜了個遍。

“算算時候,那傻狐狸已殺去明德侯府了。”

“不是困住他了嗎?”

李奉春聞聲困惑低頭。

“你還真信他們兩個蠢妖是自己想出這奪陽轉生主意的嗎?雀娘二十三年前還是隻隻開靈智的鳥,怎麼會有附身生人的本事。”

“背後攛掇之人不可能會由著我解決明德侯府這樁事,傻狐狸本就染了血氣,被我們擺了一道正是急火攻心的時候,是背後之人借刀殺人的好時機,若是我,此刻最該做的就是助傻狐狸入魔。”

“然後呢?”李奉春迷茫地看她。

“你也被傻鳥傳上了?”漆泥玉嗔他一眼。

“自然是殺我呀,隻不過現在那傻狐狸都沒找上門來,那必定是以為你將趙煜帶回了侯府,殺去趙循義那了。”

“那你怎會知道我送東西時不會與那幕後黑手撞上。”李奉春疑道。

“不知道,不光不知道,我還沒想到那狐狸這麼沒用,讓你全須全尾扛著趙煜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