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傳來的機杼聲飄蕩在三人的耳邊。聞故腳步微頓,向後看了一眼慢他兩個木階的人。
葉青盞對上他的目光,加快了步子,同他並肩。
李知行被落在後頭,扶著欄杆。
待人到了身邊,聞故小聲道:“跟緊。”葉青盞點了點頭,他繼續沿著木階向上走。
身側的葉青盞跟著他,慢慢抬著腳步。
嗒——嗒——
這機杼聲,一下又一下地很有韻律,就像是有人正坐在織布機前,腳踩踏板,手投梭子,有條不紊地運作著。
隨著這聲音,兩人一仙隨輕步至廂房門口,葉青盞抬眸看了眼門側掛著的房牌——千絲萬縷。
她稍加思索,記起這是墨知的房間。
葉青盞微微探頭向裡麵看去,屋內燭光閃閃,照在一身焦黑的鬼身上,兩隻隻依稀辨得出形狀的枯骨手,正放在織布機,一下又一下地引著線。
視線繼續往下,如葉青盞所料,織布機前的鬼腳下沒有影子。
這焦黑的骷髏她也為其取了名,因為通體似被火燎,肉身損壞程度可謂是慘烈,隻能看得出人樣,實難辨彆出男女。
葉青盞便順著骷髏的顏色取字“墨”,又對其有諸多不知曉的地方,便再選一字“知”。
眼前之景告訴她,墨知的幻境已經結成。
葉青盞看向聞故,又瞥了一眼李知行,他點了點頭。
“走,進去。”謫仙道,“反正幻境都得入。”
話落,兩人一仙便先後抬腳,進了這有織布機的廂房。
正熟練織著布的鬼仿佛沒有聽見幾人的腳步聲,仍是手腳並用地操縱著紡機。
葉青盞不敢打攪她,先小心翼翼地環視了一下這房間——桌、椅、床,比尋常客棧的看上去破舊些,唯有牆上的一幅繡品,很是奪目。
這幅繡作上有很多人,有相互挽著的,有牽著手的,還有直直立著的……穿著顏色各異的衣裙,梳著不同的發髻,卻唯獨看不清麵容。
葉青盞回身看向盯著織布機前焦鬼的一人一仙。
謫仙看上去對織布很感興趣,看得津津有味,至於聞故嘛……他竟也全神貫注地看著。
心中隻覺匪夷所思,葉青盞正想出聲提醒一下二位時,機杼聲停了,墨知站了起來,向她走來站定後,指著牆上的繡品。
聞故和李知行這才一齊看過來。
繡畫開始自焚。
兩人一仙一鬼,在火光撕開繡品的刹那,消失得無影無蹤。
***
葉青盞是被顛醒的。
她睜開眼,隻覺得很想吐,然而礙於腹中空空,實在吐不出來什麼,便隻能暈乎乎地四處望。向下看有很多漂亮的襇褶裙和繡花鞋,往上隻能看到高遠的天空和遠處連綿的青山。
她心中納悶:這是在哪?為何所處的位置如此奇怪……
“姐姐,”忽然有一道輕快的聲音響起,緊接著葉青盞便看到有一雙繡花鞋跑了過來,又聽見她道,“前麵好像有人家,我們去討口水喝吧。”
葉青盞想看清說話的人,眼睛卻隻能瞥到她脖頸的位置。又聽見有自她頭頂傳來的聲音,應道:“好。”
“要是那戶人家裡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更好了,這日頭看起來就要落,如若晚上遇見那駭人的怪物,可怎麼辦?”
怪物……
葉青盞豎著耳朵細細聽,心道:墨知的夢裡還有怪物啊?
轉念一想,她忽然記起謫仙在鬼門關通往城中的路上曾告訴她,天地原本有六界之分,神與仙分開,居於九重天上的上京瀛洲和蓬萊仙洲;人、妖雖都在人界,但也是分開的,凡人安身立命於九大州,妖久處在梧晴山脈圍著的虞淵島,山作天然屏障,保人與妖井水不犯河水。再往下,便是地界——魔、冥兩族分彆居於北冥幽地和南冥蒼域,陰曹地府落於中央,防著他們惹是生非。
六界鼎立百世,互不相犯,山河清平。卻因萬年前的一場大戰,天塌地陷。用來分離天界兩族的天柱和分隔魔、冥兩族的地石都被毀了,人、妖族天然屏障五青山受重創,也塌了。
更甚之,那場大戰中,神界八位上神,七位隕了,最小的那一位不知所蹤。
簡言之,神界沒了。
重整六界的活落在了仙界手上,因為各界都損失慘重,天柱地石難以修複,六界便合為三界,仙在天,人妖同處一地,魔冥隔著陰曹地府繼續互相挑逗。
分開時人與妖族便摩擦不斷,葉青盞在茶花村時便聽村裡的人說缺了頂峰的梧晴山擋不住四散的妖怪精魅,紮堆往熱鬨繁華的人間跑。今日聽到這人說的,倒是全都對上了。
然而,人有善惡之分,妖自然也有好壞之彆。
顯然,讓幻境中人頭疼的這怪物,是個惡妖。
一道聽起來有些年長的女聲繼續道:“我們走快些,爭取在太陽下山前,找個能睡覺的地兒。莫要讓那妖物入我們的夢。”
一眾人應了聲,加快了步子。聽聲音,女子似乎偏多一些。
在她們忽然加快的步調中,葉青盞感覺到了更為強烈的顛簸,覺著自己衣領仿佛被緊緊拽著,就像是墜玉一般,一晃又一晃的。顛著顛著,卻又驟然感覺一鬆,身子輕飄飄地往下落。
不好!
離地麵越來越近,葉青盞心中驚呼,她現在不知自己是何物,要是真是塊玉佩的話,掉下去摔死怎麼辦?
驚恐焦灼之中,她的周圍忽然出現了許多黑霧,絲絲縷縷彙集,聚成一朵烏雲,將她穩穩地拖住,然後送到了姍姍來遲的人手中。
聞故遣散走陰煞,垂眸認真看著葉青盞。
葉青盞大喜過望,笑著道:“聞故,幸好你也在啊,我還以為……”
話未說完,便聽捧著她,盯著她看了許久的的少年道:“你為何,成了繡帕?”
“……”
一雙靈巧的雙眼頓時變得茫然無措,呆呆地看著唇角溢出一絲笑意的少年郎。
“繡帕……我?”
聞故點頭。
“那你為何沒變?”葉青盞回過神來,看著他問,“你又如何認得出我的?”
不願想象自己成一張帕子的聞故,搖頭,正想說些什麼,卻聽小徑旁的草叢裡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聽到了,葉青盞自然也聽得清。兩人一同看向草叢,聞故周身的陰煞,蓄勢待發。
突然,一顆腦袋從草叢堆裡鑽了出來。
聞故捧著葉青盞往後退了一步。
一顆腦袋緊接著也鑽了出來。
“哎呦紮死本仙了!”
熟悉的抱怨聲出來,聞故低眉看了一眼葉青盞,聽她驚喜道;“謫仙,謫仙,你來了啊!”
李知行從草叢裡鑽出來,正坐在地上哀怨地扒拉著身上的雜草,聽到這脆聲,才注意到幾步之外杵著一個人,擺著一張臭臉。
聲從他手中的帕子上發出。
拾掇完身上的雜草,李知行從地上站起,順道拉了一把身旁焦黑的骷髏墨知,這才走向聞故,站定後對著他手裡的繡帕道:“小青盞呀,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呢?”
話未落,聞故眉心一皺,瞪了他一眼,道:“閉嘴。”
李知行看了他一眼,癟了癟嘴,少年心思他最清楚不過了,不以為然挑釁道:“嘴長在本仙身上,本仙想說什麼說什麼,想怎麼稱彆人就怎樣稱,”看了一眼他越發黑沉的臉,繼續道,“就不閉就不閉,略略略……”
陰煞四起,圍成牢籠。
怕被這黑霧生吞活剝,天上仙識趣地閉了嘴。
“我的錯。”李知行道。
聞故冷哼一聲,聽葉青盞趕忙道:“我好像聽到了腳步聲,聞故你把我放地上。”
捧著繡帕的少年不動,問:“為何?”
——他將她視為所屬物,一點也不想讓她離開自己視線半分。
“謫仙說不能隨意改變幻境的一花一物,”葉青盞忍著性子,耐心解釋道,“這路上如若有人經過或者方才丟了帕子的人折返,定是要將我撿起的,你要是一直拿著我,萬一影響到故事怎麼辦?”
聽著小姑娘之言,李知行很是滿意,點頭道:“孺子可教。”又轉而對聞故道,“放下吧少年,等人走了,本仙試試看能不能把人從這帕子中解出來。”
聞故睨了一眼他,似乎是不信,凝眸盯著手中的繡帕看了片刻,指尖帶出一抹陰煞,薄薄一層鋪平在地,將她放於其上,又慢慢落向地麵。
這層陰煞雖然仍舊黑乎乎的,但卻像輕紗一樣柔軟,葉青盞躺在上麵,心想著他還挺細心,舒服道:“謝謝。”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著急道:“你們快些躲起來,如若有事,我用謫仙的銀杏傳話給你們。”
聞故遲疑地頷首,被謫仙拉到方才鑽出的草叢後,墨知跟著躲了進來。
兩旁長滿了野花的小徑上,果然有一少女倉皇跑過。路過葉青盞待的地方時,竟真將她彎腰撿了起來,隻聽她道:“好漂亮的帕子啊!”
粗布衣衫的少女將葉青盞裝入了袖中,又急忙跑了起來。
聞故欲起身,卻被李知行一把按住,將葉青盞的銀杏傳書給他看:
此地許有妖物作祟,謫仙可同聞故還有墨知一道,扮作除妖方士。
不必擔憂我的安危。陰煞相護,我相信,聞故定能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