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時,各家忙著上燈,燈籠一簇簇仿佛花開漸次,水波湧去。
楊隆乙在半人高的土地廟前磕頭祈求,最近真是點兒背,銅板一個贏不到,差點被要賬的打死,母老虎又發現他外邊有姘頭,飯也不給吃酒也不讓喝,多說兩句就照著眼睛撓。
再這麼下去,就得去跳淥水河了!
他起身啐了一口,捧著花花腸子思索上哪弄點錢花,想了半天,主意一個沒有,隻有滿腦門子晦氣。他泄了氣,賊眉鼠眼四下看看,忙從土地爺碗裡摳出幾文茶錢,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今夜不該他當值,姘頭回娘家去了,兜又比臉乾淨,一時竟不知道去哪消遣。
喝了半盞冷茶,猛地想起今早出門時看的黃曆,今日吉神方位財神在南,便往城南去碰碰運氣,哪知半路遇上敲過錢的冤家,幸虧藏得快,否則又是好一頓糾纏。
晦氣!晦氣!他連呸三下,揉揉肚子,走了這許多路,饑腸已攥緊了心肝,哭爹喊娘起來。
他搜了自己,鞋襪褪儘,掰開腳趾縫找,半個子沒有,早知就把剩下半盞冷茶喝了,真真浪費。
心想不如賒一頓去,連去幾家,掌櫃的雖然笑臉相迎但是要啥沒有,隻能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些人連頓飯都要計較。
折騰了這一番,他喪眉搭眼的,認命回家,想著同那賊婦說兩句軟和話,好教她弄點爽口的飽腹。
行至家中,黑燈瞎火冷鍋冷灶,他火冒三丈,在家中翻箱倒櫃大刮地皮,還真在灶台縫裡找到一支藍布包著的素銀簪子。喜得他眉梢飄揚,大步飛起奔出家門,與自己渾家撞個滿懷。
田彩女被這一撞嚇得魂飛魄散,睜眼一看,是個冤家,火燒上頭頂,如若放在平日她定是破口大罵,今日卻沒有閒心同這爛漢多嘴,撞進屋去收拾包袱。
楊隆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不通自家婆娘怎麼改了性情,不咬人了。
他嗅到事兒的味道,也嗅到錢的味道,臉一抹笑嘻嘻進屋:“彩兒,怎麼了這是?慌慌張張的。”
田彩女頭也不抬,從枕頭下收出兩件衣服,起身去灶台那一摸。
空的。
心知銀簪子進了楊隆乙的口袋,瞪他一眼,咬牙忍了,挎起包袱便要走。
“彩兒,彩兒,”楊隆乙嬉皮笑臉,連拽帶抱把她拉到凳子上,“你又要上哪去?東家那兒說了嗎?”
田彩女一聲不吭,拉扯急眼了捶他幾下,一門心思就是要出門,楊隆乙愈發篤定她是遇上事了,乾脆抱著她的腿跪在地上撒癡:“彩兒啊,你可彆嚇我。咱倆夫妻那麼多年,是,我不是個好東西,沒讓你過一天好日子,但你這樣不言不語就要走,你叫我怎麼放心。”
他胸有成竹抬頭。
奇怪,月光打在她身上,白的嚇人。
久經日曬的黑紅臉龐撲了霜粉,粗糙、乾裂、皺紋被一抹月光撫平,想起她年輕時清秀標致的模樣,那時總愛穿一件牙白的對襟短衫,和如今這件洗得泛白的有八分相似。她坐著,眼裡有一汪水,年輕時也有一汪水,後來渾濁乾涸。
他有些難過。
“彩兒,你彆哭,咱以後好好過日子。”
眼淚從月華上滾落,她用手背去抹,哭了一陣,吸吸鼻子:“我看見主人殺人了,是個女的,穿著藍裙子。”
現在想起還是心有餘悸,因她不知道主人是不是看到她了。
正心焦地捏著手,院門被敲響,她嚇得一抖,男人站起把她往裡一推:“你彆出來。”
田彩女隻知道自家男人被主人叫出去說話,一夜未歸,擔驚受怕整晚,早早就想往萬府後門去打探打探,誰成想男人死了,和一個老乞丐死在一起,她知道這和主人脫不了乾係。
她心裡裝著事,不敢渾渾噩噩,哭了會兒心慌慌擠不出眼淚,又覺得不哭真是沒良心,好在差役對她還算客氣,例行公事詢問片刻便請她節哀。
她不敢回頭,主人或許就在竹林掩映的閣樓上盯著她,也或許主人不會再去那個地方。
未知令人窒息。
府裡出來個婆子,酸言醋語說娘子拿了些錢讓她先把後事辦好,她終於鼓起勇氣回頭時往閣樓掃了一眼,隻一眼,心驚肉跳,三魂七魄均掉在地上,人成了泥塑的空殼。
她的臉色一定不比自己的死鬼男人好看多少,那慣會使刁的婆子都少了些閒言碎語,把她扶到牆根下坐著。
不能坐著等死,得活著。
猛然她張牙舞爪蹣跚起來,隻盤桓一個念頭,她得去麟城府衙門。
田彩女是個小老百姓,在萬府做了許多年廚娘也沒長什麼見識,油鹽醬醋、雞零狗碎仿若她的發膚心腸,日子過的是家常滋味,其間還缺些佐料。
她所能想到的活路就是上衙門去,主人是做官的,主人的大哥更是天大的官,那衙門也管不了,但衙門裡的大老爺是好人,連她男人那種混不吝也說大老爺好,大老爺不會不救她。
手撲騰著走了一路,來在公廨門前,正要伸頭張望,被門子喝止。她在袖中數一些銅板出來,請門子通融,讓她見見大老爺,門子推說常公不在公廨中,便將她晾在原地不再理會。
她在府衙前左支右絀,不知該去哪裡。
快至午初,見兩隊差役回府,押著一個,抬著一個。田彩女陷入一種混亂的平靜,躺直的藍衣娘子從她身邊經過,衣藍如水,向東不複。
興許是午時的日頭有些毒辣,曬得她頭如頂著冰盆,耳朵裡風聲很大,早晨見過的蕭參軍上前同她說話,嘴一張一合,好像說殺她男人的凶手已經抓到,手指給她看,問她認不認識。
她說不出話,男人是跟著主人走的,和這個麵生的漢子能有什麼瓜葛?
危險的想法一旦漫上心頭,就再止不住手忙腳亂地無端臆測,這漢子是隻替罪羊,主人和這些人是一夥的。
她不知也無暇顧及自己拉扯古怪的麵色,腳尖蠕動,轉過身去。
常人一眼就能看到她滿麵心事,更何況蕭慧極這樣善於讀人的刑官,他朝洪垣使個眼色,洪垣也知這次案子不小,暫且把萬籟秋那老鬼放到一邊,也不管據說跟著自己的小鬼,叫住丟了魂的女人:“田娘子,你等了許久吧?請到花廳喝口茶。”
田彩女想開口回絕,被洪垣伸手一攬,挽進門去。
蕭慧極看了一陣,去再審莽五。
洪垣已在路口和蕭慧極遙遙看見田彩女的身影,料定她必藏心事,否則不會徘徊不止,來回張望,於是當街商量好對策方來見她。
方才稍稍一試,她已成驚弓之鳥,一路走來頭折進胸膛裡,像件由人掛晾的衣裳。
洪垣怕她繃得太緊,適得其反,先把洪文簡趕走,挽著她到東花廳去。
仆役端上熱茶,洪垣吹涼一杯,誇誇四周花草,扯了幾句閒篇兒,心裡盤算著怎麼說到正題上。
這婦人耳聽到、眼見到殺夫仇人就在眼前,不哭不鬨不打不罵,而是僵立驚恐,隨即納頭賠笑。與楊隆乙相熟的幾個差役說他們夫妻感情不好,總是爭吵打架,楊隆乙似乎還招惹了彆的女人,但若已夫妻失諧,那笑中怎不見解脫快慰,反倒凝重如死一般。
她不會覺得衙門抓錯人了吧?那她又覺得該去抓誰。
洪垣定了主意,話鋒一轉:“田大姐,你聽說最近那事了沒?”
田彩女隻是搖頭,端著茶一口未喝,手卻燙紅了。
洪垣不去看她,歇了茶,開口“話說”。
“這事可是新鮮,城東門外有個埋兒坡,小鬼作祟,前不久有個書生打那兒路過,小鬼又出來祟人,聳立在背後對他吹氣。”
“你不知鬼氣森森,吹上一口就教你如墜冰窟、毛骨悚然,書生察覺有異,回頭看見一襤褸小鬼,那書生有些憨直,竟和小鬼講起聖賢道理,教小鬼要知道五倫五常四維八德,休要出來害人。”
“小鬼大怒,招來鬼眾對著書生一齊吹氣,書生也是大怒,學模學樣亦吹氣回去,小鬼身上被吹個空洞,隨即散去。”
“天地自分陰陽,陽氣就是陰煞之物最大的克星,書生歪打正著鬥贏了小鬼,餘下小鬼見同伴被吹散,都心生懼意,拜倒在地請書生饒命。”
“原來小鬼們也不是自願作祟,他們為一怪物奴役逼迫,才在此處害人,書生素懷俠義心腸,回到城中書狀紙一封,將小鬼情境告至城隍廟中。”
“當夜雷聲大作,第二夜便有一小鬼來到書生夢中道謝,說那怪物名叫柏君,已被城隍爺查實有罪,押送陰司受刑五百年。因小鬼眾多,如今書生做夢還仍有小鬼前來拜謝,他因此苦不堪言,說與路人做笑話聽。”
洪垣見田彩女雙肩垮下、手中杯斜,已聽得入神,忙不迭趁熱打鐵道:“要說咱們城隍爺,那真是英雄人物,無論什麼牛鬼蛇神都能收服,更遑論民間冤屈不平,但凡去告,沒有不為民伸張的。三百年前,慶熹年間,惑帝縱掠臣妻、荒淫無度,竟將一個守城小卒的妻子搶入宮中為妃,小卒人間求告無門,便向城隍告狀,當夜惑帝的魂魄就被鎖來鞭打,不出三日因此暴亡。惑帝死後,所搶掠的女子被從宮中放出,這才夫妻團圓。要不怎麼說人在世上分三六九等貧富貴賤,鎖出魂魄卻是一般輕重,即使惑帝貴為天子,城隍爺一樣判他。”
田彩女手指抽搐,摳了兩下茶杯,洪垣偷著擰嘴,知道這戲台子算是搭起來了。
她又說兩句,送走田彩女,喚兩個差役悄悄尾隨,若田彩女要逃則即行緝捕,若是不逃,則隨她去城中哪裡都行。
洪垣給蕭慧極留了口信,自府衙後門溜出,洪文簡在那兒等她。
她也怕路上遇著田彩女,鑽進僻靜巷道中,繞路去城隍廟,路上買了四小屜包子給自己和洪文簡充當乾糧。
人狗一同鬼鬼祟祟摸進城隍廟,洪垣開路,洪文簡斷後,正貓著腰穿過庭院,聽見樹上有人催命:“牌位,牌位,牌位,我要的牌位。有人欺負公玉家的老祖宗了,有沒有公玉家的不肖子孫管管呐,欺負老人啦,欺負老人啦,欺負老人啦——”
城隍爺躺在樹杈上,抱手翹著二郎腿,嘮叨一句跺一下樹乾,樹葉沙沙搖落,雨點般砸在洪垣腦袋上。
那喋喋不休也一句趕一句地砸頭,洪垣急得結巴:“彆彆彆鬨了,我現在有正事,那牌位又不會長腳跑了,等我忙完正事,還能不給你弄來。”
城隍爺不答話,坐起來毫無章法地晃動屁股,葉落如風狂雨橫,不滿地拍在洪垣臉上。
“你就搖吧,等會兒搖摔了可不關我事。”
城隍爺聽罷哼著鼻子冷笑,大有“你以為本公是誰”的意思,然後摔在地上,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
摔了這一下後,城隍爺可算饒了那棵樹,隻是把包子吃去不少,害得洪文簡眼巴巴饞著。
在城隍爺的塑像後邊等到申時,洪垣昏昏欲睡,洪文簡抬腳將她踩醒,她困頓張臉,聽見大殿裡有人說話,歪斜身子側頭從縫隙中一瞧,頓時將睡得四仰八叉的城隍爺一把扯正。
是田彩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