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門(1 / 1)

焚燈 嬴不一 6391 字 3個月前

直到紙人真的用自己的一隻薄薄的手去劃另一隻,滴下的一小點血染紅蝶葉時,旁邊的人才驚奇地吸了一口氣,感慨天下無奇不有。

紙人割血後,狀態大不似剛剛,皺巴巴地在阿芎的掌心裡蜷成一團,而蝶葉像是受到了指引一般搖搖晃晃地朝院牆外飛去,

阿芎收回了目光,對梧桐樹下那隻無聲無息的魂伸出手,平淡地說道:“跟我走嗎?”

“忘了你也聽不懂……”她將手心虛弱的紙人點醒,讓它轉述自己的話。

紙人似幽怨地瞧了她一眼,然後將話原封不動地說給了那隻魂。

魂雖一言不發地坐在梧桐樹下,卻將剛才發生的事都聽了個遍,他知道阿芎要去找顏渚,自然樂意同往。

阿芎見他點頭,從梧桐樹上撇了一枝下來,摘掉上麵的葉子,將指腹的小口子擠出一滴血,在梧桐枝上隨意寫了幾筆,手指回彎送入紙人口中,她將梧桐枝遞到那隻魂的麵前。

“不算長久之法,可暫保你不被幽象蠶食。”

魂聽了紙人的複述後,沒有猶豫地伸出手觸碰梧桐枝。下一秒,他被吸了進去。

阿芎將發尾的頭繩取下,熟練地用梧桐枝將頭發重新利落地盤了起來。

直到她拐出後院不見蹤影,兩府的傭人們才從震驚的氛圍中恍然醒來、麵麵相覷。

“她是不是在對梧桐樹說話?”

“不是梧桐難道能是鬼?”

“保不齊真是鬼……”

顏府的傭人領頭率先上前詢問顏母道:“後院有後門,而她走的方向是前廳正門……看起來不像是要去追雲引蝶葉,要攔下問問嗎?”

顏母麵朝著阿芎離開的地方,若有所思地頓了幾秒,隨後搖了搖頭。

賀府的傭人們商量後,急忙抽出幾個能言善辯的回去如實稟告賀先生,剩下的人追著阿芎的腳步跟了上去。

顏賀兩府在整個東吾地區都是鼎鼎有名的富家,宅邸自然不算小。從顏府的後門出去,再入相鄰的賀府,直到見到在正堂喝茶的賀先生,加緊腳程大約一刻左右。

幾個賀府傭人繪聲繪色地將見到自家小姐後發生的全部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賀先生。他們本以為賀先生會大吃一驚然後衝去顏府將他們臭罵一頓,誰知他聽後竟欣慰地笑了笑。

“我女甚好……”賀父感慨完後又問道:“小姐往哪去了?”

正巧一位跟著阿芎的傭人回來稟告道:“先生,小姐從顏府出門後自顧自往東城去了。她似乎格外喜歡那裡的古式建築,常常繞著一個地方來回走上好幾遍。”

賀先生思慮良久,最終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女回魂便好……你們幾個跟緊一點,東城那邊最近不算太平。”

跟著阿芎的人不止賀府的傭人,也有顏府派來的。兩府目的雖不儘相同,總歸都是為了她的人身安全。

他們跟在阿芎的後麵於東城轉了一下午,見她不是去古樹下挖點土裝起來,就是拿著那些土在破得漏風的房子旁邊停留一會兒,最後竟什麼也不乾直接背著手站在樹下看倆老頭對弈。

於是,兩撥人在東城老街區蹲成一道“無業遊民”的風景線,連續三天回稟時都是一樣的內容——挖土、賞景、下象棋,問就是——快了、馬上、再等等。

隻幾個傭人在打哈欠到淚眼婆娑的第二日下午,曾見到雲引蝶葉顫悠悠地飛到了阿芎的肩膀上。

彼時她正在斟酌走馬直取對方老將還是以炮逼車再轟對方大營,暗紅色的蝶葉如冬日枯葉般落在她的肩頭有兩刻左右。

直到阿芎走出一步絕殺,她才用手揮了揮肩頭的蝶葉,讓它搖搖晃晃地再飛走。

三日後上午,賀先生準備出門辦事時,一開大門發現十幾個衣著樸素甚至破爛的老頭,人手一個小馬紮等在賀府門口。

他被這番景象驚地定在了原地好久,才低聲開口問道:“最近又打仗了?這麼多難民?”

一旁的管家還沒開口,站在隊伍第一個的老頭不願意了起來,語氣埋怨地說道:“你說誰是難民?”

“我們是慕名來找府上的小丫頭對弈的。那小丫頭昨日連贏李老三把。李老那是誰?東吾有名的象棋一把手。”

“小丫頭呢?”

管家湊近賀先生,附耳解釋道:“最近小姐經常於東城街角下棋,昨日排隊等著和小姐對弈的已經比兩府跟著的人還多了。”

賀先生隨意囑咐了幾句便趕去辦事了,不一會兒,阿芎聞訊趕來後先讓紙人幫忙說了一聲“抱歉”。

隨後她耐心地解釋道:“辛苦各位跑一趟,隻是近日有事實在無法脫身。我與各位立三日為期,三日後再與諸位一一對弈可否?”

十幾個老頭聽了紙人的轉述後商量一番,向阿芎道彆後拎著自己的東西浩浩蕩蕩地走了。

顏府的傭人急忙上來詢問道:“小姐,可是要去找我家小公子?”

阿芎等紙人的翻譯後點了點頭,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補充道:“你們不必跟來。”

“它不喜生人。”

紙人坐在她的肩膀上回頭瞧了瞧那些麵帶疑惑的傭人,轉過來問道:“它?”

阿芎聽出它語氣中的不解,“嗯”了一聲說道:“一位脾氣不好的家夥。”

“故人?”

紙人與顏渚一體二十幾年,自然知道賀家女兒原是什麼也不通的木頭樁子。如今她改頭換麵、眼神澄澈、精通古法,就連收魂隨手撇的梧桐枝也不像是近百年流傳的。

儘管不知阿芎的魂到底從何處來,但她肯定不簡單。

阿芎的神情似有些懷念,靜靜地往東門走了許久才回應紙人剛才的問題。

“是故非人。”

這樣安靜的環境一直持續到大中午,紙人坐在她肩膀上被太陽曬得發昏。它終於憋不住了,有些崩潰地問道:“你到底要去哪啊!”

阿芎這次回得很快道:“城東外十裡,那有一片林子。”

“城東?!之後還要再走十裡?!”紙人一巴掌呼到了她的側頸上,隻不過軟趴趴得,更似扇風。

“那你為什麼不讓賀府的人開車送你呢?!”

“車?”

阿芎聽後的第一反應是運送大批珍貴陪葬物的木質平車。她所處的那個年代,彆說是車,就連木頭都屬於稀奇物種,被饑民看見是會奪食的,更不用說人坐車了。

“你不會沒去過賀府後院吧?”紙人語氣複雜地繼續說道:“那輛車就停在那。”

“我還以為你知道就是故意不坐,出門後必定用什麼術法將自己傳送至目的地。”

“搞了半天,就憑兩條腿啊?”

“我隻與魂多打交道。”阿芎邊走邊想,下意識地補了一句道:“其實在雲中,這點路每天都要走……”

紙人精準地捕捉到一個詞,問道:“雲中?”

“好像在哪見過。”

阿芎又不吭聲了,紙人百無聊賴地伸了個懶腰後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染血的蝶葉是前日下午回來的,你怎麼確定他就還在那片林子裡不會跑?”

“他在跟蹤一夥人。”阿芎想了想蝶葉落肩頭時傳回來的畫麵,又道:“那些人手裡拿著的東西雖然我不認識,但形狀很熟悉,應當是用來堪輿的。”

“雲引蝶葉曾受我指引和被挖開的土接觸過,從氣息可以感受到下麵是一座墓。若是來尋墓,必不會隻來一日。”

“盜墓賊?”紙人見阿芎再次緘口不言,對那夥人失了興趣,蔫巴巴地趴在她的肩膀上。直到它要被晃地睡著時,突然聽到周圍有人說話。

“那夥人是幫洋使尋墓探路的。”

紙人猛地驚醒坐起來,左右看看發現阿芎腳程很快已經出了城,他沒有看到人便問阿芎道:“你聽到有人說話了嗎?”

阿芎點了點頭,回道:“聽到了,是梧桐枝裡的魂在說話。”

“他說的話你竟然聽得懂?”紙人疑惑地開口,稍微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那枝梧桐上有你的血……怪不得我也能聽懂你的話。”

“不對,為什麼我還能說你的語言?”

因為迷穀枝,隻是阿芎不想跟它解釋那麼多,轉而問梧桐枝裡的魂道:“你是怎麼知道那夥人是做什麼的?”

無人回話,安靜的氛圍又在他們之間彌漫起來。阿芎也不再追問,隻一個勁兒地趕路。

直到步入大片光影搖曳的林子,梧桐枝裡的魂才開口講道:“從前跟著顏渚哥打聽到的,後來在城外見了幾次。”

這次阿芎連回應都沒有,她無意一句一句地從他的嘴裡榨取信息,若他想說自會說明前因後果。

那魂見她不作聲隻往前趕路,有些心急地開問道:“你真的能幫顏渚哥嗎?”

阿芎還不答話,他想了想這幾天見過的她的本事,咬了咬牙破釜沉舟道:“你要是能殺了洋使,且不讓洋人查到顏渚哥頭上……我什麼都能做。”

阿芎還沒說話,肩上的紙人反倒不解地問道:“她要你做什麼?你一隻魂有何用?”

“她不要我乾嘛用梧桐枝搭我來此處?”

紙人叉著腰吐槽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她就是為了用你牽製顏渚罷了,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梧桐枝裡的魂冷笑了一聲,反問道:“那你呢?她帶你來找顏渚哥,不也是因為你是他的一部分嗎?”

“我……”紙人垂著腦袋想了想還真是這個理,氣鼓鼓地扭開不吭聲了。

“莫要吵。”阿芎停了步子,靜靜地聽了幾下,微挪了一個角度繼續走去。

“我答應了那位婦人就會做到。隻是我不曾與顏渚交談過,不知他所思所想。一是救你,二是勞你解答。”

“我叫阿入,有幸因爺爺與顏渚哥結識。爺爺曾是堪風水的好手,也擺弄一些紙紮類的東西。顏渚哥小時候很喜歡這種東西,求了好久拜入爺爺門下。”

阿入頓了一下,繼續講道:“早年的東吾沒有洋人,堪風水的活兒還算顧得住家。三年前我父母死於洋人的流彈,洋人入主東吾占了西城,嚴令禁止這些東西。”

“爺爺無法隻能去拉黃包車,我為了多掙一份也同去拉車。幾個月前,爺爺拉黃包車時遇到了一位挑剔的洋使……”

“噓,到了。”

阿芎製止了他的講述,悄無聲息地躲到了一棵樹的背後。

她用手指彈了一下紙人的腦門,然後將它和自己的額頭相貼一秒,低聲道:“幫我去探查一下。”

隨後紙人被阿芎丟了出去,它似幽怨地回望了一下,為了血認命地邁著小短腿往前麵走去。

大約一刻左右,它到了一處被抽乾水的窪地。坑裡麵幾個人拿著鐵鍬在挖泥,鏟出來的土堆了高高的小山坡。

其中一個人彎下腰用手摸了摸,驚喜地開口道:“找到了!是石壁!”

另一個人問道:“開封門,確定墓道長度以及是否危險。”

幾個人清理完周邊的泥土後,用錘子和錐子先在嚴絲合縫的封門角落砸出來一個洞,接著拿起特製的類似撬棍的東西,合力壓了半晌將封門翹起一個角度。

隨後,其中一個人眼疾手快地用幾根鐵棍支住封門不讓它閉合。

“東西拿來。”

說話的人伸手接過一個類似人形、內填稻草、用布製成的東西,經由門縫將它推了進去。

不一會兒,它底部一塊硬硬的東西與墓門相撞發出聲響。

“多少?”

“墓道長約20米,坡度不大,也就十幾,目前無危險,先將封門移開吧。”

“大哥,今天就要探墓嗎?”

午後的陽光撒在身上灼得汗往下落,那人瞧了瞧天色,有些畏懼地說道:“天不早了,最近……”

領頭的人想了想,說道:“封門移開,明日直接將那位請來,不用再耽誤了。”

“這座墓規模不大,東西應該不多。”

“是是是,聽大哥的,你們幾個將封門撬到一邊去!不要擋墓道!”那人狗腿子一般往領頭人旁邊貼,討好地說道:“大哥,你說那洋使真怪。給他挖盜洞偏不走,非要從正門進。乾這勾當的還要麵子,真有意思……”

他見領頭人不置可否,便也閉了嘴不再議論。

那一行人乾完活就拎著東西走了,紙人見他們行遠了便邁著兩條紙腿忙跑回了阿芎躲藏的樹後。

它剛準備開口,阿芎像是料到了它的話,直接打斷道:“不用說,我看見了也聽見了。”

紙人聞言震驚地開口說道:“你這裡離人群少說也有百米,更何況他們站的地方是處窪地……”

它突然想起來走之前,阿芎曾用額頭與自己相貼,不確信地開口問道:“是剛才貼得那次額頭?”

阿芎隨意地點了點頭,不多言語。直到估摸著那群人走的路程不會看到自己,她才從樹後走向窪地。

一路上紙人的嘴就沒有閒下來一刻過,它好奇地東問西問道:“他們是怎麼算出來這裡有墓的?那個破布娃娃真的能幫助算墓道長度和坡度嗎?還有陽光明媚的他們竟然覺得晚……”

阿入聽它嘟囔了五分鐘忍無可忍地說道:“沒嘴就不要說話!”

“五十步笑百步,你就有嘴了?!”紙人剛想順著阿芎的頭發上去給阿入揍一頓,就被一根手指按在了原地。

“最後一遍,莫要吵。顏渚應該會比我們先到。”

顏渚兩個字一出,那兩隻瞬間就噤了聲不吭了。

沒多久,阿芎就根據剛才從紙人視角看到的路線來到了新挖的坑前。

果然不出她所料,雲引蝶葉找到的那個顏渚就在坑底的入口前站著。

阿入看到那抹身影,下意識地開口喊人道:“顏渚哥……”

結果他連頭都沒有回,阿入這才想起來,自己如今隻是一縷魂,與人是陰陽兩隔互不打擾的。

坑底的顏渚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都準備好跟剛剛那群人打一架了,結果一回頭發現是隔壁府上的傻子,防禦的姿勢僵在了原地。

他不想與賀府的小姐扯上一點關係,淡漠地收回目光後,直接抬腿進了黑黢黢的墓道。

不一會兒,墓道中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顏渚頓了一下,沒想到那位話都說不清的二傻子竟會尾隨自己下墓。

他神色一變,加快了步伐。

墓道雖隻有二十米左右,但也足夠遮蔽陽光。顏渚從腰間掏出來一個火折子,吹亮了後快步行至墓門前開始觀察。

阿芎的腳程也快,沒差幾秒就走到了墓門前。

顏渚感受到旁邊來人後皺起了眉,剛想離她遠一點,餘光瞥見那傻子對著墓門一頓摸索。

他離得遠拽不到她,不由自主地高聲提醒道:“不要亂摸!”

阿芎聞言頓了一下,不過也隻是停了一秒,隨後找準地方按了下去。

“艸!”顏渚臉色一變暗道不妙,下意識地衝過去拽著她的小臂往後急撤了好幾步,剛準備拉著人趴下。

下一秒,墓門沉沉地開了。

他抓著阿芎胳膊的手定在原地,僵硬地轉過頭問道:“你怎麼會開墓門?”

再次聽到顏渚的聲音,阿芎可以確定自己真的能聽懂,即使他講的並不是自己的語言。按理說,交流一般都是雙向的,如果顏渚的話她能聽懂,她的話對方也一定能懂。

隻是就連紙人,也是因為她的血和迷穀枝的加成才可以……而顏渚這個不需要她的血就能交流的存在,不僅疑點重重也奇怪至極。

就在顏渚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瘋了才會指望一個木頭回話時,淡淡的聲音傳至耳邊。

“因為這墓是我主持修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