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凋敝,民生多艱,百丈阡陌而三尺枯骨,輕舟泛下十座空城。都陵明百姓之慟,納世遺之奴,嘗協周公築雲中,豎鬆柏於宇內,修萬世功德。蓋玄宮廣千裡,甚機巧,若致後人隕身,乃孤之業孽。今請都陵代守以安魂,陵寢之危如可消解,實則孤之幸也……”
念詔的人麵朝阿芎,微曲著腰後退著向外走去。聲音漸漸從環繞整個耳室到隔了一道道牆壁聽不清切。
阿芎替那人多費口舌而感到疲累,明明一句“安息”便可草草了事,死前還要長篇大論實在無味。
她抱著手斜倚在壁畫前,高浮雕的翩翩神仙硌得後背有些難受。再次環顧四周後,阿芎將視線停留在耳室深處。
那是一座開鑿在壁中的精巧小龕,本應盛放著人間至寶,如今內裡卻隻有一盞瞧起來很質樸的宮燈。
阿芎瞧後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原本掛在腰帶上的東西在入地宮之前被繳走。她暗暗地搓了一下手指,又環抱著手臂打量甬門處那微弱的光亮。
她如今所處的殉葬之地是半年前批準許阿芎於安葬之日親自選的。事實上,整座王陵從開工之日起她便日夜奔波督造,一事一物早已記在腦中。
隻是今日前來挑選位置之時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耳室小龕中的宮燈,阿芎從未見過。
但其大體形狀極似迷穀樹,有十五枝向不同方向伸展的樹杈,就連托著火苗的燈台也是迷穀花的模樣,花瓣尖勝柳葉,向內微卷。
這盞突如其來的迷穀宮燈勾起了阿芎的好奇心,因此她選了這處耳室為王殉葬。
這座耳室是離甬門最近的一處,甬門之外是甬道。甬道遍布機關,以青磚墁鋪,磚上陰線刻無底輪回橋,磚下有多處密室。
甬道連接墓門墓道,墓道有過洞和天井,如若不是迷穀宮燈的突然出現,阿芎還是會選擇在墓道裡死去。
甬道和墓道加起來足有三十三丈,因此念詔的人步出墓門後便向玄宮內行了一禮,高聲道:“請,都陵安息!”
回音在甬道中擠擠攘攘,最終模模糊糊地傳到了阿芎的耳朵裡。她的“嗯”字早已卷入墓門和甬門下落的機關聲中。
直到墓門封閉、黑暗降臨,阿芎才說出後麵的話。
“你也安息。”
偌大的耳室隻剩深處的迷穀宮燈散發著柔和的光亮,周圍的高浮雕神仙彩壁畫顯得異樣猙獰起來。
阿芎無視這些瞧起來欲脫壁的神仙妖怪,徑直朝內部的小龕走去。
在安葬之日前一天更改耳室小龕陪葬陳設,可謂是對墓主人的褻瀆。那麼到底是誰將原本的一套嵌青玉朱足象牙酒器換成了迷穀宮燈,又為什麼單單選中了這盞宮燈?
阿芎湊近打量這盞迷穀宮燈,燈架上的木紋很熟悉。它不僅僅是形似,就連材質也是真正地取自迷穀樹,隻是宮燈上有特殊的防火工藝。
以迷穀枝為樹乾,枝葉儘頭是真花,不知以怎樣的手段保留,花蕊的火也瞧不出出處。
她伸手觸碰了一下枝乾相連之處,這一枝的迷穀花燈台瞬間翻轉,火苗熄滅,花瓣縮在一起,像極了還未開花的模樣。
阿芎又碰了一下剛才的位置,這一枝一節一節地縮回了宮燈的樹乾之中。
如果將十五枝都點回樹乾之中,這盞迷穀宮燈所剩的光禿禿樹乾倒是和阿芎之前腰間掛的迷穀枝極為相像。
熟悉的感覺令阿芎覺得,迷穀宮燈與她應當出自同源。
燈台上的火苗搖曳了一下,阿芎猛地覺得頭腦有些昏沉。
玄宮中的空氣本就稀薄,她又與耳室裡的迷穀宮燈同在一處,周遭空氣被壓榨抽取得很快,甚至眼前已經開始泛黑。
身體因為空氣不足開始發軟搖搖欲墜,阿芎站不穩的一瞬間試圖用手扶著小龕,不想直接握住了迷穀花燈台上的火苗,手心頓時被燎出一片腫泡,灰色的煙撲麵而來蒙在她的眼上。
耳邊嗡嗡得,腦中一片黑暗。在漸漸要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阿芎驀地萌生出一個想法。
與其白白死在這裡,不如以身飼喂迷穀宮燈,成為它的養料,讓它燒得更旺些。
阿芎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半跪在迷穀宮燈之前,將自己的手努力地伸到燈台之上。
燒得發紅的手指開始潰爛變得焦黑,慢慢地逼出鮮血,一滴、兩滴……在淡色迷穀花中開出更詭豔的血花。
一開始還有些灼燒痛感,後來意識快要崩散的時候,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整個人被黑暗包裹,像是深睡前的入夢、不得掙紮。
隱約中,好像有什麼聲音……應該算是聲音吧。
“阿芎……阿芎,阿芎。”
“阿芎……阿芎,阿芎。”
……
相似的語調如浪一般汩汩湧來。阿芎看不見、想不起、記不住、說不出,卻能聽得到。
這些平靜又下沉的語調中,好似混入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它急迫又上揚。
“阿……元……”
阿元……是誰?
她大抵是來到了死後的世界,才會有人將自己認錯吧。
*
有光灑落下來,隔著眼皮都覺得亮得難受,阿芎動了動手指,勉強用力抬高胳膊用手背擋住了光。
記載中,輪回橋陰暗、不分黑白,隻有橋底沸騰的河水亮得耀眼。
她是到了輪回橋畔了嗎?
阿芎慢慢地睜開眼,入目是一棵粗壯的樹乾和一堵灰白色的院牆。用來修抹磚石的白泥細膩,周圍土壤平整,一處兩處盛開著不知名的小白花。
阿芎的第一反應是陌生,在她的記憶中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
天下割據,路邊枯骨隨處可見。就連王公貴族府邸也是今日建明日推,鮮少有修建得如此細致的。
更何況十步開外的梧桐樹足夠兩三人環抱,這在戰亂時候更是少有的。紅了眼的人是不會管身份尊卑的,這樣的樹就算不被扒乾淨也會被掏出一個很大的洞。
這裡絕不是輪回橋,太亮了。也不像是雲中,雲中……且死前的灼燒痛感也不存在了。
漸漸適應了這樣的亮度,阿芎將手撤了下來放在眼前仔細觀摩。雙手纖細,指腹無繭,通體看下來沒有燒傷痕跡,就連細小的傷痕都沒有一處。
毫無疑問,這不是她的手。換句話說,這具身體不是她的。
窸窸窣窣且碎亂的腳步聲從斜後方傳來,阿芎下意識去看,轉頭的過程中偶然瞥到樹下好像有什麼東西。
她的目光定在了半途中,半眯著眼細細瞧過去,才在草叢中看見一個虛無縹緲的人影。
不怪阿芎之前忽略了他,他甚至還沒有一堆野草鮮活,倚著梧桐樹乾垂著腦袋打盹。
阿芎簡單地掃了他一眼,認為是剛剛死亡出體的魂。隻是她以前從未有肉眼便能看見魂的前例,想了一下伸手朝梧桐樹下指了指。
“有人。”
與此同時,側方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小姐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是啊,讓我們一頓好找。”
如麻雀般嘰嘰喳喳的聲音直往阿芎的耳朵裡湧,她皺了皺眉,發現他們說的話自己根本聽不懂。
身體不是自己的,語言也不是她所熟知的,所以她的魂到底飄到了哪裡?
雜亂的聲音似乎吵到了梧桐樹下的人,他換了個姿勢繼續睡覺。
阿芎被他的動作吸引了過去,再次上下掃了他幾眼,陷入了沉思。
那些人講的話雖然聽不懂,但至少是對自己說的,也就基本能夠確定,她還活著。
他們沒有直接走到樹下和那人說話,語調也不曾有過什麼起伏,人影大概率真是死後離體的魂。
據書中記載,魂離體後是會被直接吸到輪回橋畔、過輪回橋的,像他這種還能在梧桐樹下打盹的,是對於人世還有執念。而有執念的魂一般會徘徊在產生執念的地方。
阿芎細細地觀察梧桐樹及其周圍,最終在人影旁邊的土下麵看到了比他更加虛無縹緲的魂。
她暫時不能確定土下麵的人是否還活著,一是因為泥土棕黑對於魂的遮蓋力度太大,二是因為她不確定自己是隻能看見離體的魂還是所有的魂。
而現在,阿芎要驗證另一件事——側方的那些人能不能聽懂她的話?
她側過頭看向那群穿著奇怪的人,再次伸出手朝梧桐樹下遙遙一指,說道:“土下有人。”
那群人的麵色出奇地一致,跟吃了黃連一般怔愣半晌,後來才有人磕磕絆絆地開口道:“小姐……您嘰裡呱啦地說了些什麼?”
看來是互相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有點麻煩……
阿芎將視線移回樹下,思索了一下打好主意先將土裡的人挖出來,不管死的活的被埋在土下肯定是有隱情的。
她環視一周,在一群人的注視下,徑直走到了一處院牆下,抄起將近一人高的鐵鍬走朝梧桐樹下走去。
阿芎動作熟練地將鐵鍬鏟到土裡,踩一腳後乾脆利落地將土翻到一邊。
不一會兒,一個一掌多深的土坑被挖了出來,被埋在裡麵的人逐漸顯現出輪廓。
那群人瞥到了一隻手忙圍了過來,臉色從聽不懂自家小姐說什麼的不知所雲到看到自家小姐挖坑時大驚失色,再到土下麵真有人的驚恐萬分。
隨著土漸漸地被挖出來,土下那人的麵貌顯露在眾人眼前。
阿芎將坑裡那個可以稱之為屍體的人瞧了幾眼後便停了手,把鐵鍬豎在自己身旁,觀察那些人的表情。
直到有個人顫巍巍地伸手指向坑中的人,嘴唇發抖、斷斷續續地說道:“這不是……隔壁顏家的小公子……顏渚嗎?”
“還真是顏小公子……”
“不是失蹤了好幾天嗎?怎麼會在自家的後院……還被埋在了土裡?”
“還圍著乾什麼?!快去通知顏先生啊!”
有兩三人撒了腿就往回廊跑去,阿芎確信這個人他們都認識。
她斂了目光朝坑裡那人看去,越細看越覺得很是奇怪。他的皮很白,雖然很像是死人那種僵白,但又有些差彆,不似死人那樣的白裡泛青灰。
而且人死後魂離體,要麼直入輪回橋,要麼像樹下打盹的那個一樣徘徊。像這個人的魂隻是在自己的身體裡漸漸消磨至虛無的情況,基本上在自然條件下是不存在的。
除非,是被下了印。
或者……各種意義上,這幅殼子並不是他的身體。
幾個人攙扶著一位形態枯槁的中年人朝這邊走來,即近跟前,腳步虛浮了一下,幾個人一起撲在了坑旁邊。
後麵跟過來一個打扮鮮豔的婦人,拭著淚跪在了阿芎的旁邊。她哭著對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那些人便忙跪下去撈坑裡的屍體。
偶然間,阿芎看見了屍體頸後很淡的一個印記,花瓣尖勝柳葉、淡色微內卷——迷穀花。
準確地說,是未開的迷穀花。
瞧了這個印記,阿芎基本上可以確定,這具“屍體”,絕不是人的身體,而是迷穀木製成的。
而她能瞧見的魂,一定是離體的魂。
事實上,普天之下的迷穀樹幾近滅絕,能留存下來的並不算多。
她腰間常帶著的迷穀枝算一個,死前見到的迷穀宮燈算一個,而今又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迷穀花印記。
前兩個與她出自同源,尤其是她常帶著的那根迷穀枝,對於她的血再熟悉不過,迷穀宮燈對於她的血也很喜愛。
身體雖不是自己原本的,但魂入體沒有排斥反應,這麼長時間來,血應該也算是自己的。
不妨就用血試一試這具迷穀屍體。與自己出自同源最好,取來權當迷穀枝的替代,在這處光怪陸離的世界行走也算有個防身器物。
阿芎細想了一會兒,趁著亂半蹲下來,用指腹不經意間搭上鐵鍬劃了一個小口子。鮮血慢慢滲了出來,她裝作要幫忙撈人的樣子在那“屍體”頸後抹了一下。
一瞬間,血跡融入了迷穀花中,促使花瓣緩緩綻開一點。
通過血與“屍體”相接觸的那一刻,熟悉感湧上心間。阿芎驀地就可以斷定——這就是她入玄宮前被繳收的迷穀枝。
隻是,一根原狀似荊棘的迷穀枝,為何會變成一具“屍體”?
“屍體”中為何會有快要崩散的魂?
“……我兒啊!”
頭發半白的中年人和穿著明麗的婦人泣不成聲,毫無頭緒的思路硬生生被他們的哭聲按了回去。
她雖聽不懂話但不代表她聽不到聲音,哭鬨聲實在是惹得阿芎頭疼。
阿芎索性憑借自己的小身軀硬擠開人群,蹲行至“屍體”前。還不等旁邊的人伸手阻攔,她曲起指節在“屍體”的百會上叩了三下。
原本肉身充實的人猛地開始縮水,像是一點點被抽乾一樣,最後變成了隻有巴掌大的小紙人。
懷裡的寶貝兒子驀地變成了薄薄的紙人,眼淚糊一臉的顏父顏母瞬間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