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寒蟬無聲,渡鴉低旋。
此刻天地一片安詳,可是葉寒歲卻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鮮有人跡的小路上,傳來了陣陣匆匆的腳步聲,一群手持利劍身被白袍之人弓著腰來回踏足,稀疏的馬齒莧被滿是泥濘的長靴踩得變了形,頹頹廢廢地耷拉著身軀。
塵土飛揚,刀劍刺破長空,路旁的一片蘆葦被長風吹過,泛起如水般的浪潮。
風止浪停,高高的蘆葦杆又恢複了原狀。
白袍人停在蘆葦叢前,口中還在喘著粗氣,抬眼望去,暮色已深。他們眼露凶光,語氣中頗有幾分勝券在握之意。
“葉寒歲,你跑不掉的!畢竟有同門情誼在,隻要你自己走出來,把老宗主給你的東西留下,我們便放你一條生路!”
怒吼聲穿透寂靜的傍晚,為首的人站在落日餘暉下,摩擦著刀劍,眼中滿是憤恨。
蘆葦叢中沒有任何動靜。
持劍的五人似沒了耐心,儒雅的衣冠難掩小人之相,他們“呸”的一聲吐了一口唾沫:“看來她是不準備把東西交出來了。”
夕陽下,幾人怒目圓睜,麵色帶著幾分猙獰:“葉寒歲,是你自己選擇了死,可彆怪我們不顧同門之情!”
而此刻,在蘆葦深處,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位麵容清麗的女子被枯草掩映,她抬眸,遠山眉,含情目,眼中還有未平息的慌亂。
妝容乾淨素淡,發間纏上了不少的蘆葦花絮,一襲淡粉色流光錦袍,難藏傾世的美。
葉寒歲的呼吸有些顫抖,手中用來防衛的短刀握得越發得緊,指尖早已泛白,懷中還緊緊抱著行囊,唯恐哪個不小心就被這些人搶了去。
她已經很累了,剛離開宗門不過一日便被追殺,如今怕是真的走到了絕路。
她本是留清宗的弟子,如今是要跋山涉水去往神界。
普天之下,由西向東,共有三界,人界,妖界,神界。
留清宗是人界一除妖宗門,其主要職責是捉拿並懲處來到人界的妖怪。
“我要死在這個夜晚了嗎?”
天色向晚,她抬首望去,未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夜,染著一層深藍色,徒留一份沉靜的美。
秋尾冬初,她不想死在這樣孤獨的時節,何況,她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聽著愈來愈近的腳步聲,少女顫抖恐懼的雙眸逐漸歸於平靜,她看著懷中抱著的行囊,行囊裡緊緊裹著一個木雕盒子,那是師父在臨終前交給她的。
“寒歲,去東方,把它親手交給神女。”
這是師父在這世上說的最後一句話,伴隨著一聲長歎,一滴淚在被歲月劃出溝壑的臉上悄然落下,師父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天下何其大,未經世事的葉寒歲本以為在妖界才會遇見危險,可曾想,不出人界便被同門師兄盯上了。
“老宗主向來偏寵葉寒歲,死前都要把她叫過去單獨囑咐,好在我留了個心眼,果然就看到這老婆子不知把什麼好寶貝給了她。”
“這葉寒歲看著天真,一有寶貝竟然立馬從宗門偷跑出來了,也不是什麼善茬。”
“你們彆說了,還不快找!天都快黑了,到時候更難找了!”
“她跑不了的,穿過蘆葦叢就是一條江,這邊又不會有什麼人經過,找不到的話大不了一把火燒了這片蘆葦叢,看她出不出來。”
幾個邊走邊揮劍砍向蘆葦杆的人聞言皆停了下來。
他們看著對方,一抹不懷好意的奸笑掛上了嘴角。
月色下,蘆葦叢被折斷大片,足跡分為兩撥,一撥蔓延至無名江畔,一撥又回到了原處。
回去的兩人拿出了個火折子,開蓋輕輕一吹,燃氣的火花照亮他們貪婪的笑眼,帶著嘴角的一抹怪笑,他們將火折子扔向了蘆葦蕩。
剩餘三個則穿過蘆葦叢,來到江邊,以等待獵物的眼神不慌不忙地看向這片蘆葦叢。
天黑了,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寒冷,少女地手腳冷得如冰。
她許久沒聽到幾人動靜,心中尋思著他們會不會放棄了。
可很快她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鑽入鼻腔。
是煙!
她心中一驚,猛得站了起來,又冷又麻的雙腿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又重重地摔了下去,她沒時間想那麼多,趕快爬了起來,踮起腳眺望,遠處蘆葦叢中燃起的火光倒映在了少女的眼眸中。
“他們竟然放火!”
搖蕩的蘆葦群被火吞沒,黑煙衝天,那火勢朝著她的方向極速蔓延,逼得她不得已向外跑。
慌不擇路,她穿梭在雜草之中,一股腦地向外跑去,衣擺如急流一般晃動得飛快。
她奮力跑出了蘆葦叢,一抬頭就看見了幾米之外那幾張熟悉又可惡的臉。
他們幸災樂禍道:“哎呀,小師妹怎麼自己跑出來了?臉都被弄花了,師哥我真是心疼呀。”
葉寒歲立馬將懷中的行囊擋在身後:“我才沒有你們這樣的師哥!”
對麵一人連連點頭:“對對對,你的眼中,隻有那陸言卿一人吧,哪能看得見我們呢?”
另外一人又嬉笑道:“你這次跑出來連陸言卿都不曾告訴吧,你看你這事做的,太不厚道了~”
陸言卿……
聽到這個名字,葉寒歲心頭有一瞬間的恍惚,如果他在的話,自己就不會落到這種境地了吧。
她倔強地抬起頭,腳步不斷後退。
一直遲遲不說話的人眉頭一擰,他白了旁邊兩人一眼,不耐煩道:“廢話這麼多,葉寒歲,老宗主到底給了你什麼好東西,趕快交出來!”
“這不是你們的東西!”
葉寒歲大喊道,她心中雖害怕,眼神卻滿是堅韌,但手心已滲出的一層冷汗是騙不了人的。
那是師父臨終前才遲遲道出的話,縱然沒有點明其利害關係,她也明白,與神女相關之事,定不可讓他人知曉。
對麵的人無奈地搖頭晃腦了一下,他歎了一口氣,突然凶狠的喊道:
“你個蠢女人!怎麼聽不懂話呢!就因為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才有興趣呀,肯定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誰不知道師父她老人家向來偏心啊!”
他朝葉寒歲怒吼著,邊吼邊步步緊逼,把少女逐漸逼退到了江畔,夜間風涼,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幾人膀大腰圓,魁梧至極,葉寒歲纖細的身姿在他們麵前顯得毫無反手之力。
他們摩拳擦掌,冷聲下了最後通牒。
“我們再問最後一遍,你是真不打算把東西交出來了嗎?”
“沒錯!”
葉寒歲昂起頭,一字一頓,雙眸已盛滿瑩瑩淚光,卻固執得不讓它流下。
她的餘光瞥向身後一片寒江,想著,大不了心一橫跳下去,隻是若她死了,實在是愧對師父。
“這小模樣還挺漂亮……怪不得你這麼笨,陸言卿還能容忍你。”
一人嘴一斜,忽然用力抓住她的小臂,將她拉到身前來,一副無賴的樣子,繼續道:“你這般固執,下場會比死更慘,啊——”
話還未說話,葉寒歲出其不意地拿出刀猛得紮向他的肩膀,一腳用力將他踢得後退幾步。
“瘋子!啊!殺了她!殺了她!”
本看戲的兩人連忙扶住受傷的人,他們氣得渾身顫抖,眼神中的怒火仿若猛虎一般要將葉寒歲撕碎。
葉寒歲臉色慘白,她被逼著後退,執拗又不屈地眼睛死死盯著他們,身後還牢牢地護住秘物。
“看我不剜了你這雙眼睛!”
受傷的人齜牙咧嘴,拿起長劍就向她刺了過去。
躲不過去了……
絕望之際,“嘭!”
江對岸突然綻放了煙花,伴隨著煙火的綻放,向她刺來的劍突然斷成三節。
葉寒歲的腿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軟了一下,她回頭看,對岸的煙花下似站著一個年少的公子,他是蹲下身的,雙手隱隱約約是在捂著耳朵。
隻是在黑暗中形銷骨立,晦澀難辨。
煙花燃儘,公子起身回首,他的麵龐從黑暗中緩緩顯現,從容中帶著半分冷冽,俊俏的五官將月光分割得明暗有致。
幾個追殺的人對這突如其來的人也半分迷茫,皆投去了目光。
驚懼之餘,葉寒歲小心地抬眼看了過去,來人是少年模樣,玄衣黑發,額前的發被風吹起半分,很是漫不經心。
他先是挑眼看了看幾個持劍的男子,隨後目光停在了葉寒歲受驚的眉目上。
那是葉寒歲第一次見到文暮舟,月色下,他下頜微抬,有睥睨天下之貌,那雙眼尤為蒼涼,冷得浸人,她已然察覺,此人絕非常人。
他冷靜得有些可怕。
還有,那漠不關心的姿態,實在是,拽得要死。
少女身姿纖細,衣袖如水,雙眸恐慌中還彌留著倔強,恍若驚慌失措的小鹿,那眼中盛滿的淚光恰好在回頭看向文暮舟的那一刻倏然滑落。
二人隔江四目相對。
這荒郊野嶺怎麼會有放煙花的人?
心中的話音未落,她忽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卷起,再睜眼,她已來到江對岸,入目的便是文暮舟那張精致到有些殘忍的臉。
文暮舟那雙墨黑色的眸仿佛鑲嵌了一顆上等黑曜石,在眼波流轉間他靜靜打量著慌張的少女。
幾位師兄見此,目瞪口呆,他們此時才反應過來:
“是戾氣!”
“他是戾氣之主,文暮舟!”
“怎麼會是他!”
那幾人的目光分明是徹底的絕望。
戾氣?
乾坤之間,有一物,不屬於三界範疇之中,那就是戾氣。
愛恨癡嗔,皆可生出戾氣,戾氣可擇主,戾氣之主有毀天滅地之能,神界神女護佑蒼生,背負誅滅戾氣之責,然三代神女皆死於曆代戾氣之主手中。
葉寒歲心慌了半寸,殘留著淚光的光滑臉龐,顯得人畜無害,她想動,渾身卻僵硬地動不了。
文暮舟靜靜地看著她,倒讓她忘了如何呼吸,她不敢想象,眼前這個少年模樣的人竟會是傳說中的戾氣之主。
良久,男子緩緩開口,嘴角帶著半分笑意:“我救了你,你不該說謝謝嗎?”
他的指尖輕彈了一下,葉寒歲這才可以動了。
她慌忙移到一旁來,欲張口卻半晌無言。
疑惑,害怕,緊張,剛從一個死局中逃了出來,可好像又陷入了另一個死局,種種難言的情緒堆積在心中,讓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文暮舟眉間閃過一瞬即逝的異樣,他不再難為少女,轉而帶著幾分戲謔地看著江對岸的三人,語氣中莫名帶這些慈悲,道:“你們幾個男人竟對一個女子刀劍相向,做事怎比我還不磊落?”
對麵三人嚇破了膽,他們開始後悔不該一把火燒了蘆葦叢,硬生生地斷了自己的後路,他們也開始後悔,早知道應該自己去蘆葦叢那邊放火,放火的那兩人想必還悠哉悠哉地等著好消息呢。
恐懼讓他們此刻一句話也說不來,剛剛的囂張氣焰全部被消磨。
文暮舟見狀,輕輕歎氣,故作遺憾:“這麼不把我放在眼裡嗎?一句話也不說。”
他瞥向還未從驚慌中走出來的少女,少女低著頭,防備地後退了一步,手中還緊緊抱著行囊。
文暮舟眸色漸冷,看不出心中所想,隻是眼中裝出的慈悲在此刻煙消雲散。
他隨意打了一個響指。
“啪嗒”一聲。
對麵人刀劍皆斷。
葉寒歲驚得抬頭,她傻了眼,隱約覺得,堂堂戾氣之主,絕不可能隻做到這種程度。
果然,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文暮舟又隨意打了一個響指,地上的碎劍騰空而起,將他們團團為主。
尖銳的裂口朝著三人的額頭,三人被嚇得大汗淋漓,一動也不敢動。
文暮舟嘴中發出一聲輕歎,甚至沒給這群人哀鴻遍野的時間,隻一眨眼,劍入血封喉,霎時鮮血四射。
而從始至終,文暮舟的眼角還帶著半分笑意,從容地看著一切。
此時的蘆葦叢已全部被火勢波及,江對岸的火焰照亮葉寒歲和文暮舟的臉龐,二人的身影倒映在一片寒水中,被風吹起泛起陣陣漣漪。
葉寒歲愣愣地看向文暮舟,火光下,他微笑的樣子,絕世的決絕。
直到文暮舟再次走向她,葉寒歲也還是沒有接受這個人是傳說中的文暮舟,是宗門流傳百年的惡魔。
他薄唇輕言:“我都把他們殺了,你的心怎還如此慌亂呢?”
“你……你不殺我嗎?”
她的話音顫栗,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眼前這個人過於危險與神秘,輕而易舉殺了幾個師兄,如今卻對自己溫言相向。
“我為什麼要殺你?”
文暮舟低頭看著少女,聲音溫和,他逐漸靠近葉寒歲耳畔。
“姑娘你可是我日思夜想的人呐。”
語罷,文暮舟握住葉寒歲纖細的手腕,將她的手放於自己的心口之上,眸光難測,唇間喃喃。
“你聽,我們的心跳是一樣的。”
見到葉寒歲的第一眼,文暮舟就知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