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發(3)(1 / 1)

七日霧雨 燮元 4530 字 3個月前

夜半三更,陵山之上一片死寂,唯有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搖曳。

這座曾經寧靜的山陵,如今被挖得坑坑窪窪,像是一張被無情撕裂的麵皮。到處都是高低起伏的土堆,在黯淡的光線下顯得陰森而又詭異。

土堆之間,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那些屍體的姿勢各異,有的還保持著掙紮的模樣,仿佛在訴說著死亡瞬間的恐懼。棺材也散落各處,有的棺蓋半開,露出裡麵早已冰冷的屍骨,散發著腐臭的氣息。

武棣舉著火把,雙眼死死地盯著下方正在挖掘的軍士,那眼神如同餓狼盯著獵物,充滿了狂熱與執著。

火把的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和扭曲的麵容。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這深夜的寒冷。

“武大夫,挖到了!”一個軍士突然喊道。

“都閃開!”武棣大喝一聲,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驚起了幾隻棲息在樹上的鳥。他迫不及待地借著火把的光亮看清那棺內的屍體。

由於倉促下葬,屍體早已開始腐敗,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但即便如此,武棣還是能依稀看出那就是荊王的麵目。

“哈哈哈哈!就是他!”武棣先是一陣狂笑,笑聲中夾雜著無儘的悲憤,而後又開始哭泣。他的情緒如同暴風雨中的海浪,洶湧澎湃,難以自抑。

他大叫著,幾欲摔下陵穴,“抬上來!給我抬上來!哈哈哈哈,鞭!鞭!拿鞭來!嗚嗚嗚哈哈哈哈。”

武棣命人將荊王的腐屍放置在山南水北的一處高地暴曬,然後開始瘋狂地鞭屍。他手中的皮鞭在空中揮舞,每一下都帶著他多年的仇恨與憤怒。

皮鞭抽打在屍體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那聲音仿佛是武棣心中仇恨的呐喊。一根皮鞭斷了,他毫不猶豫地拿起另一根,連續斷了三根皮鞭後,他又換上鐵鞭。那沉重的鐵鞭在他手中如同複仇的利器,他直鞭撻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這一鞭,為我父兄儘忠儘孝,無辜慘死!”武棣一邊抽打,一邊怒吼著。

“為我家破人亡!”每一次鞭落,他的聲音都更加高亢。

“為我幾經生死!”他的眼睛通紅,像是燃燒的火焰。

“呼!哈哈哈哈”武棣喘著粗氣,此時他隻覺無比的暢快。

那個奸黨伯忌,已經被擒獲並五馬分屍,挫骨揚灰。如今荊王的宗廟也被他儘數摧毀,他要讓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荊王,在死後也遭受無儘的恥辱。

這五年,一千八百個日日夜夜,在憤恨中壓抑的怒火在今天肆意地燃燒,他要將這個國家化為灰燼,以泄心頭之恨。

他的同袍至友看不下去了,前來勸阻。“武棣,你這樣做太過份了,他已經死了。”同袍拉住他的手臂。

“你給我起開!”武棣卻一把甩開他,眼睛裡滿是怒火,“過分?一點都不過分!昏君生享民奉,終得天年,死而喪,葬有地,香火歆饗尚有其位,子孫祭拜尚知其所。而我父兄至今不知葬於何處!?無碑無陵無位無地,子且去,吾日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之!”

他的故朋舊友也來求情,紛紛跪在他麵前。“武棣,你冷靜一下,這樣做不符合道義啊。”

“你們在這跪著乾什麼?走開!”武棣令人驅趕他們,他的心中隻有仇恨,容不下任何勸解。

最終,他的八拜之交實在看不下去了,朝他大聲斥責。

“武棣!你身為荊人,有家無國!隻孝不忠!量小氣短,非為丈夫!”

“好好好!罵得好!”武棣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我問你!我既是荊人,必生於斯長於斯,那我父母、兄弟、妻兒老小都在何處?!”他的聲音充滿了質問。

“你說我有家無國?隻孝不忠?”武棣越說越激動,“元王之時,是我武氏先祖沐風櫛雨篳路藍縷,兢兢業業才有他荊王偌大江山!”

“平王三年,雍國大敗荊國,兵指京都,是我大父力挽狂瀾,護佑子民!”

“平王十年,諸子爭位,停屍不顧束甲相攻,我父力保荊王登位,他要以半國為酬,封爵並肩,我父固辭不受。”

“荊王五年,他為色興兵,反倒招致大敗,荊國上下家家披麻,戶戶發喪。我兄弟八人為救駕保國,捐軀赴難隻留二子。還是我武家滿門孤寡戴孝出征,這才休止刀兵。他說武家扶保社稷,與國同休。言猶在耳,而武氏門楣卻煙消雲散!”

“這一樁樁一件件,我武家何曾虧欠過荊王和荊國?!”

“這昏君強納兒媳,逼死太子,隻因我父耿忠直諫,就殺我武氏三百餘口,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有家無國?錯!我是無家無國一孤魂!”

眾人被他說得無言以對,這天地間隻剩下風聲獵獵與武棣鞭屍的氣聲。那風聲像是在為武棣的遭遇嗚咽,又像是在為這世間的不公悲鳴。

一鞭又一鞭,武棣血灌瞳仁,紅光滿麵,就連蒼白的須發都帶著好氣色,根根直立。他仿佛化作了燃料,投身於複仇的熊熊烈火之中,讓這火焰愈燒愈旺,直至自己燃燒殆儘。

“蘆中人,蘆中人,壕溝裡,巧掩存。渡過江,誰的恩?津相彆,飯食飧。寶劍上,七星紋,還給你,帶在身。你今天,得意了,可記得,漁丈人?”

一道悠揚的號歌在水上傳來,那聲音如同天籟,像是久旱的甘霖,稍稍減弱了武棣心中焚天的火焰。武棣的腦中突然一陣清涼,目光也漸漸顯露出清醒的神色。

是那日渡他過江的老伯!武棣看向高歌而來的人,不禁動容。手中的鐵鞭仿佛也變得沉重了起來,他恍若從一個噩夢中醒來。他看著漁父飽含殷切深意的雙眼,身形踉蹌,不由得手中鐵鞭柱地。熱淚滾下,且哭且笑。

武棣死了,作為複仇者的武棣死了。自與漁父一晤,他便纏綿病榻,不知不聞如同槁木。江王靈蘇和太子服侍一旁,三月不離,即便是處理國政,也是寢食同屋。他們深知武棣的重要性,也感激他為江國所做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武棣才醒轉過來,看著床邊驚喜過望的江王父子,他急欲起身,卻被江王按下。

“大王厚待,棣何以克當?”武棣虛弱地說道。

“武卿功高,有何不可?還望愛卿珍重身體,日後也好重振家族。”江王關切地說道。

“棣敢不肝腦塗地以報大王之恩!”武棣感激涕零。

在武棣的輔佐下,江國成功吞並荊國,開始了稱霸中原的崛起之路。

武棣變革法度,他深入研究各國的律法,借鑒其精華,去除江國舊法中的弊端。他親自參與製定每一條新的法令,確保其公平、公正且有利於國家的發展。

整頓內政方麵,他清查官員的貪汙腐敗行為,嚴懲不貸,選拔賢能之士填補空缺的職位。他還重視開墾土地,鼓勵百姓開墾荒地,給予開墾者一定的獎勵,使得江國的耕地麵積大幅增加。

同時,他鼓勵生育,頒布政策,對生育多個子女的家庭給予物質上的獎勵和政策上的優惠,江國的人口逐漸增多。在他的精心治理下,江國被治理得井井有條,國力蒸蒸日上,仿佛終結亂世的時機就要到來。

可惜天不假年,江王靈蘇在與閩國閩王對陣中受傷不治。臨終前,他緊緊握住武棣的手,將太子托付給他,並直言道:“卿之才百倍於子,其能輔則輔,不可輔,君可自取。勿忘你我君臣之雄圖。”

又招來太子無射,令其以長者事武棣。武棣跪伏在地,涕泗橫流。江王抓住太子無射的手,眼睛堅定地看著他,厲聲道:“無射!你忘了閩王殺父之仇了嗎?”

太子無射伏地叩首,聲音堅定地說:“無射須臾不敢忘記!”

從前種種曆曆在目,言猶在耳恍如昨日。

“大王!”垂垂老矣的武棣,跪在江王靈蘇墓前,回想起先王的臨終托付,又看看如今的境地,老淚縱橫。

新王無射登位以來,雖不忘父仇,但也常常懈怠。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會積極籌備對閩國的複仇計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被江國的繁榮衝昏了頭腦。若非先王遺命,無射早將仇恨拋之腦後。

在完成任務般擒獲閩王後,因為閩國君臣獻上美女鄭姬與施驪,閩王又自貶為奴。新王無射看到那嬌豔的美女,心中的警惕和仇恨瞬間被欲望所取代。他誌得意滿,接受閩國投降。

在此之後,無射迅速怠惰,整日沉迷於酒色之中。朝中大臣紛紛勸諫,他卻幾次拒諫,開始寵幸那些隻會邀寵的臣妾,疏遠那些耿直忠誠的肱骨之臣。到如今養虎為患,更甚至放虎歸山。

武棣心急如焚,他強闖宮中,想要阻止這一切。他在宮中遍尋閩王不見,隻看到那些邀寵的幸臣在宮中肆意玩樂。武棣憤怒至極,他抽出寶劍,力斬了鄭姬與一乾幸臣。這一舉動徹底怒惱了新王無射,無射不顧先王的遺命,將他罷官去職,趕到這先王陵墓。

“大王,武棣無能,您慘淡經營的雄圖霸業就要付之東流了!”武棣哽咽著說道,“山陵傾頹,棣無力回天了。”

武棣慢慢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這是無射賜給他的屬鏤劍。他看著寶劍,心中充滿了悲涼,“大王,棣,馬上就要和江國的社稷一同去麵見大王了。”

他抽噎地在王陵前痛恨,為江國的未來感到絕望,最後還是整理衣冠,正襟危坐於碑石之前。

他的父武儉受荊國曆代先王知遇之恩,三朝元老直諫而死。如今他受江國先王之恩,兩朝老臣,終於明白這世間的無常與無奈。

寶劍寒光映著冷月,他突然笑了,“紅粉應施美人麵,寶劍可斬丈夫頭。”

“武棣死有何怨?隻歎不見閩軍殺進江都。”他頭也不回的像是對空氣說話,“我死以後,將我雙眼挖出懸於國門。我要親眼看到閩王是如何斷送江國社稷。”

說罷,伏劍而死。

武棣死後,江王無射將他屍體盛以鴟夷之器,投之於大江之中。武棣的屍體隨著江水漂流,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仿佛他的靈魂還在為江國的命運而憤怒,還在為這世間的不公而抗爭。

江上又傳來一陣悠揚的號歌。

“日夕月馳乎複轉辰,歸去來兮蘆中人。滄浪清濁乎濯垢塵,忠節烈兮更無倫。”

“老伯。武棣有禮。”

“蘆中人,你於此徘徊,又要渡江嗎?”漁父的聲音在江麵上飄蕩。

“我……”武棣不知如何回答。

漁父笑道,“這天下的君王都是一樣的,有求於你時禮下於人,畢恭畢敬恨不得掏心掏肺,得償所願,就又是一副嘴臉。千古悠悠,多少故事?受人蒙蔽幫著奸臣殺忠臣,幡然悔悟幫著忠臣殺奸臣。”

“你是一位偉烈丈夫,既敢向昏君複仇,怎麼現在又執迷於此呢?”說罷大笑棹舟而去。那笑聲在江麵上回蕩,似乎在訴說著這世間的無儘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