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城(二)(1 / 1)

虞梔羽俯身將少年扶了起來。

她輕輕拍去少年袖邊沾上的泥灰,蹲下身,微微抬頭看向他,問道:

“你彆著急,慢慢說。”

少年明顯地抽泣了一聲,雙手緊緊地捧著銅板,聲音發顫:

“我妹妹她五日前徹底昏過去了。”

“怎麼喚都喚不醒。”

“郎中說,今日若再不醒,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少年說得磕磕絆絆,肩膀上下抽動,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

“徹底?”

祁淵挑眉,走到少年身畔,壓低聲音問道。

“這座城自永遠變黑以後,就有人陸陸續續地暈倒。”

“起初時睡時醒,漸漸地就變成長久地昏迷。”

“睡著睡著,很多人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少年聲音發顫地解釋道。他邊說邊用破爛的袖子擦掉眼角的淚珠。

“那你們為何不出城呢?”

祁淵不解,他湊上前問,眉頭緊蹙地盯著少年。

少年許是被這表情嚇到,連著往後踉蹌了兩步。

他猛地抱頭蹲下,麵色驚懼。

整個人都在戰栗。

像是被極為恐怖的黑影追逐,少年雙手瘋狂發抖,緊緊地捂住自己的雙耳。

他直愣愣地盯著地麵,音色發顫:

“出不去……”

“根本出不去……”

“天徹底黑了後,就再也出不去了。”

“城門明明開著,可就是穿不過去。哪怕從城樓往下跳都跳不下去。”

“出不去……”

“誰都出不去……”

是結界。

少年這番描述,讓虞梔羽回想起了第一次進轉靈門時的那堵青色結界。

少年仍蹲在原地發抖。

虞梔羽起身走向前,看到正冷著一張臉的祁淵,她往後推了推他的手臂,脆聲道:

“你嚇到他了。你往後站站。”

祁淵被她一推,眉毛又擰到了一塊,疑惑的神思從蹲著的少年身上撤走。

一股無名之火從心底燃起。

慍色爬上雙眸,他轉過頭直直地盯著虞梔羽。

隻見少女再次俯下身,把正在發抖的少年攬進懷裡。她輕輕地拍著少年的後背,輕聲道:

“沒事了,彆怕。”

虞梔羽看著少年,他瘦弱極了,肩膀比同齡人要窄很多,手腕隻有成人的半截粗,瘦得皮包骨。

少年身上穿的也是麻布衣裳,打滿了補丁。

衣服比他本人大多了,袖子和褲腳都寬圓肥大。一看便是大人的衣服改製的。

虞梔羽摸摸衣兜,掏出一把靈石。

塞到少年手心前又想起,凡間不用這個貨幣。她渾身上下摸了一圈,將自己的耳墜取了下來。

“給,這個你拿著。”

虞梔羽把耳墜放進少年的手心,墜子用的是上好的白玉,雕琢成漂亮的水滴狀,拿到當鋪裡能換不少錢。

“換來的錢夠買很多副藥了。”

虞梔羽嘴角勾起淺笑,柔聲道:

“可以帶我們去你家嗎,我們一起看看你妹妹。”

少年這才從剛剛的驚懼中緩緩回過神來。

他站起身,看著手中的一對耳墜,再抬頭看看眼前的人。

環境太暗,這條路邊原本有燈籠的。

城被封後,能帶來光明的火燭也成了稀缺品。

道路漆黑一片。

讓他連眼前之人的容貌都看不太清。水滴狀的白玉中像是凝著月色,觸感溫潤,如同麵前的少女。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的一隻手被牽住,柔軟又溫暖。

“那我們走吧。”

清脆的聲音傳來,蘊著勃勃生機。

“對了,還沒來得及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牢牢抓住虞梔羽的手,用很小的音量回答道:

“程九昭。”

身後倏地閃出一縷青光。

光明突現,程九昭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

她紮著雙髻,杏眼彎彎,眼角的淚痣裡像蘊著無儘的生命力。

燦爛明媚,宛若春花。

他往少女身上靠了靠,輕紗衣袖拂過程九昭的麵龐,留下淡淡的清香。

鬆蘿跟上他們,朝程九昭家的方向走去。

祁淵一個人站在原地。

靈力不受控製般在空中炸開,心裡止不住地窩火。

她這又是什麼意思?

把自己往身後推?

這會兒還要去幫一個素昧平生的破小孩?

濫好心。

祁淵帶著滿腔怒氣冷哼了一聲。

他怒視著虞梔羽的背影,青色淺光在身後一道又一道炸開。

他不明所以,仍由怒火中燒。

片刻後,走出半百步的少女像是回想起了什麼,轉過頭看向祁淵。

她高舉起手,左右搖晃,呼喊道:

“少君,要一起嗎?”

祁淵抬頭,月色太暗,看不清她的眼眸。

他撇過頭,避開虞梔羽的視線,在原地又站了半刻。

神思離魂。

火焰似乎熄了大半。

那個破小孩一看就很可疑。

她好心泛濫就罷了,可如若她在自己眼皮下出了事,屆時和仙界沒法交代。

此時,他還不宜與仙界結怨。

祁淵重新看向前方,長睫上下翻覆,幽墨般的瞳眸黝黑深邃。他駐足在原地,沉思半刻。

長風卷起祁淵青色的衣袖,他輕嘖了一聲。

最終,他不耐煩般邁步向前。

“麻煩。”

他輕言道。

*

程家。

一行人跟著程九昭繞過數條街道,終於來到了程家。

他們家在城西的街巷深處。這兒的房屋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遠不如主街周圍的房舍整潔大氣。

屋簷全都是用茅草鋪成的,細聞還能嗅到淡淡的黴味。

腳下是泥濘的土地,潮濕極了,一不小心就容易沾上泥汙。

房舍修葺得歪歪扭扭,窗戶是用草紙糊的,不少屋子上還橫七豎八釘著木板。

一看就是後來重新補上的。

程九昭走到轉角,推開了房門。

木門吱呀作響,關上門後,冷風從門板的空隙間不斷灌進來。

屋內漆黑一片。

祁淵不滿地嘖嘴,打了個響指,用靈力把屋內的燈全點亮了。

程九昭被這一幕嚇到了。

他連忙衝到油燈前,急得想把燈滅了。

“這個月的油已經燃完了……不能再燃了……”

他磕磕絆絆地說著。

“不然下月便沒有油了。”

程九昭用力吹著油燈,可是燈裡亮著的是靈力,怎麼都撲不滅。

虞梔羽挽過程九昭的手,安慰道:“沒事九昭,這個燈不用油。”

“不用……油?”

程九昭手裡捧著燈,慌張地抬頭看向虞梔羽,火焰來回搖晃。

“對呀。”

虞梔羽點點頭,用手指著燈芯道:

“你看,火焰是青色的。”

青色的火焰微微晃動,虞梔羽輕輕摸了摸程九昭的頭,輕聲地寬慰他。

虞梔羽掃視了一圈屋子,屋中隻有最簡單的陳設。

木桌木椅都很破,上麵有著經年累月的使用痕跡。

櫃子裡擺的簸箕也有好幾個破洞。

家徒四壁。

估計稍微有點價值的東西都拿去換了藥錢。

“你妹妹在哪裡?”虞梔羽柔聲問。

“在這。”

程九昭推開裡屋的門,帶著他們走進去。

裡屋有兩間,第一間的炕靠牆,一個麵色慘白的小女孩睡在上邊。

另一間的門半掩著,隱約也能看到炕上有人。

“這間住著誰?”

祁淵掃了一眼屋子,瞪著程九昭問。

“我……我父母……”

程九昭被這個眼神嚇得一縮,整個人都鑽到虞梔羽的身後。他露出半張臉,結結巴巴地答道。

“你父母也昏過去了嗎?”

虞梔羽抬頭看了看屋內的情況。又想到這個時間,是程九昭一個人在外尋找郎中,她大膽地揣測道。

“是……”

程九昭顫顫地點了點頭。

“但父親母親比妹妹要好些,白日會清醒一段時間,也有力氣吃飯。”

程九昭解釋著,走到妹妹的床邊,用手中的油燈湊近女孩的臉,小心翼翼地摸著妹妹的額頭。

終日漆黑,自這月的油用完後,他就再也沒看過妹妹的容貌了。

這會兒終於在青色的光亮下看清了。

妹妹比起之前,愈發消瘦了。

程九昭緊緊咬著下嘴唇,咬得嘴皮都滲出血來。他發恨般用拳頭捶自己的腿,每一下都極為用力。

這副模樣……

像是恨不得由他來替妹妹受過。

虞梔羽一把拉住了他,沒讓他繼續打下去。

“彆打了九昭,你妹妹一定會好起來的。”

虞梔羽柔聲說道。她坐到床邊,握住程九昭妹妹的手。

小女孩的手冷極了,好似身處冰窖。她全身都很冷,哪怕蓋了兩床厚厚的棉被,手腳仍宛如寒冰。

她看看屋內,木柴已經快見底了。

窗戶外也凝著一兩滴冰晶。

是啊,如今的江陵郡被結界鎖死,無法進出。城鎮內永陷黑暗,再無白晝。

光明和溫暖自然成了最貴的奢侈品。

虞梔羽起身,在屋內繞了一圈,眉頭微蹙。

城鎮被封,城內的各類物資也會逐日短缺,撐到現在,估計隻剩顯貴家中還能吃得上肉食。

沒有陽光,能吃的蔬菜恐怕也隻有菌菇和芽苗菜。

木柴和燈油更是稀缺品。

城內的平民家庭,許是都和程家一般,已經被這永無止境的黑夜給耗得沒什麼銀兩了。

若再這麼黑下去,沒幾個家庭能撐得下去。

虞梔羽走回床邊,她看向小女孩,愁色上泛。

“她是因靈力喪失而昏迷的。”

祁淵抬眉道。他剛剛感知了小女孩體內的靈力,找到了昏迷原因。

“凡人也有靈力嗎?”

虞梔羽回頭看他,疑惑地問道。

“世間萬物都有靈力。隻不過大多數凡人的靈力太少,終生都無法修煉。偶生天賦靈根之人,自會有宗門前來收徒。”

祁淵微微挑眉,淡淡地解釋道。

原來如此。

虞梔羽把目光投回正在沉睡的小女孩身上。

難道江陵郡陷入永夜,就是因為有其他五界之人想奪取凡人的靈力?

可凡人的靈力既如此微薄,又為何要奪?

她陷入思考,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突然,一隻手戳了戳虞梔羽的肩膀,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抬眸,正好對上祁淵的眼神。

隻見祁淵玩味般地挑挑眉毛,雙眸頗具探究的意味,語氣故意上挑道:

“看來,仙子的六界山海異聞錄學得不大好啊。”

“怎麼連這麼基礎的東西都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