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泱這話說的毫不客氣,卻讓宿汐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為什麼不會幫她?這道理再簡單不過,宿泱向來與宿汐不合,姐妹二人還是兩個娘生的,年幼時沒少吵架打架,怎麼看都不像是關係好的樣子。
“我以為,”宿汐語氣有些艱澀“你是見不慣我過的好。”
“我有毛病?”宿泱翻了個白眼,一把扯下頭上的簪子丟到妝台上“我們好歹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妹,你的性子雖討人厭,我也犯不著真盼著你怎麼樣。再說了,就算你倒黴,難道我就能好過不成?你倒不倒黴跟我有什麼關係?”
“從小到大,你好像一直很討厭我,”宿汐沉默半晌,終於說出了她一直沒能說出的心裡話“我喜歡什麼東西你都要跟我搶,就連未婚夫婿也一樣。”
“小時候的事我記不太清了,但我記得,但凡我在母親麵前跟你搶過的東西,不管那東西原本是誰的,最終都被母親給了你!”宿泱提起這個來還有幾分憤憤不平“怎麼,我這個搶輸了的都忘了,你這個搶贏了的還在耿耿於懷?你也太小心眼了吧?”
其實兩人搶東西這種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她才五六歲,正是覺得彆人的東西更好的年紀,小孩子搶東西本就不是什麼大事,更何況現在都過去十年了,宿汐竟然還記得?
“我記得,”宿汐聲音有些低落“我記得在我八歲那年,有人給府裡送了一批好看的珠釵,府裡的每個姐妹都分到了一支,可最後還剩下一支,我也想要,你也想要,我們就吵了起來。”
“然後母親過來,讓我把珠釵讓給你,我又哭又嚎,最終還是給你了。”宿泱一揚眉,這件事她還真有印象,當時感覺是好東西的珠釵,現在看來不過是個不值錢的小玩意,隻能說小孩子的喜好還真是奇怪。
“我得了那珠釵,心裡很高興,想要去找母親,”宿汐神情中有幾分落寞“卻發現母親正把你抱在懷裡哄,說外麵送來的不過是些不值錢的玩意,給我就給我了,她有更好的釵給你。”
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這話可能沒什麼,但對於當時隻有八歲的宿汐來說,她隻覺得自己搶來的珠釵是宿泱不稀罕要的東西,她一直信賴著的母親也把她當成外人。
在這個家裡,好像沒有一個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姐妹也好,父母也罷,都隻把她當累贅罷了。
宿泱動作一頓,她並沒有向往常一樣言語帶刺嘲諷宿汐,隻輕輕說了一句“這沒辦法。”
“什麼?”宿汐沒明白宿泱的意思,她抬頭與鏡子裡的宿泱對視。
“這沒辦法,”宿泱又重複了一遍“你想要親娘,可你的親娘難產去世,她沒辦法活過來。你想要和我完全一樣的待遇,可你不是我娘生的,我娘也沒辦法對親生女兒和繼女一視同仁。”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沒辦法的事,”宿泱看著鏡子裡的宿汐說道“女人沒辦法和男人一樣考取功名,縱使她才高八鬥,平民沒辦法和貴族一樣去學堂讀書,縱使他天資聰穎,規則是強者製定的,要麼打破,要麼遵從,抱怨、痛苦、糾結,都是沒有意義的事,哪怕你心裡再不舒服,又能改變什麼?”
“因為爹娘都很寵愛你,所以連未婚夫婿都是你先挑,剩下那個才是我的,難道我連抱怨的資格都沒有了嗎?”宿汐覺得心裡很不舒服,她長大以後就很少和宿泱大吵大鬨了,但今天宿泱說的話實在令人惱火。
“你哪隻眼睛看到未婚夫婿是我先挑的?”宿泱也不慣著宿汐,直接懟道“爹問你想嫁誰,你一句話都不說,我先說了以後你又說我搶了你的,難不成必須讓你先選才叫公平?”
“即使是我先選了也贏不過你,”宿汐再次沉默下來“父親更疼愛你,無論你說什麼他都會……”
“你先選了嗎?”宿泱一字一頓的說道“我問你,你、先、選、了、嗎?”
“我!”宿汐想要反駁,卻發現她確實兩輩子都沒有搶先說選誰,與她相反的,無論是那一世,宿泱都會立刻做出回答,好像生怕遲一步就會被她搶了先一樣。
“你沒選過,你也沒搶,實際上無論是哪一世,你都是像局外人一樣站在旁邊。”宿泱冷笑道“如果說選夫婿是一場比賽,父親是考官,我們兩個就是選手,我們兩個都要說出自己的優勢說服考官給我們優先選擇的權利,你沉默,代表你已經棄權了,既然你已經棄權了,為什麼還要說是我搶了你的?”
“宿汐,”宿泱轉過身看向宿汐“雖然你無論小時候還是長大都很討人厭,但我還是覺得你小時候更好一點。”
“……為什麼?”宿汐囁嚅著問了一句。
“因為你小時候,起碼敢爭,敢搶,也敢輸。”宿泱回憶著以前的事,緩緩歎了一口氣“你長大之後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話了,你好像隻是一味的沉浸在自己所虛構的規矩中,每個人隻能按照規矩生活,在你的規矩裡,從來不會有不公平,不需要爭搶也沒有輸贏,人人都如同木偶一般存活,這樣的話,你就不會再輸,也不會再受傷了。”
宿汐徹底陷入沉默,宿泱所說的,是一個她以前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在宿汐小的時候,她也很討厭那些複雜的規矩,可不知道從何時起,她開始把規矩掛在嘴邊,並打心裡瞧不上宿泱這個沒規矩的妹妹,覺得妹妹不如自己端莊賢惠。
可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因為她沒有靠山,沒有人保護她,她渴望這些規矩能束縛住敵人,幫她從道德上指責對手,或許這並不是一個有效的辦法,卻是她唯一擁有的手段。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她不是什麼端莊懂禮的大家閨秀,她隻是一個連比賽都不敢參與,卻要在比賽結束以後抱怨自己不可能贏的膽小鬼。
她活了這麼多年,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小時候和宿泱打架的心氣早已消失不見,隻剩下一個畏首畏尾,縮在名為規矩,看起來好像很安全的殼裡的蝸牛。
上一世,她沒有勇氣爭取,這一世,她仍然沒有,如果不是宿泱也重生了,她或許隻是重複著和上一世一樣的生活,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哪怕她有重生一百次的機會,她仍舊改變不了命運。
習慣性逃避不是謙讓也不是大度,逃避就是逃避。
“謝、”宿汐聲音沙啞,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謝謝。”
她不僅要感謝宿泱救了宣威將軍一命,更要感謝宿泱點醒了她的自欺欺人。
“你乾嘛?”宿泱被宿汐的眼淚嚇了一跳,她收起了之前漫不經心的姿態,警惕道“我告訴你,你可彆仗著我這次幫了你就覺得我對你好,這次我幫你隻是順手,換個守城將領對我來說又不費事,你以後要是有什麼麻煩事,可少來找我。”
“嗤,”宿汐破涕為笑,她瞥了宿泱一眼道“你小時候就嘰嘰喳喳的不討人喜歡,長大也是一樣,況且風水輪流轉,以後還不知道誰要依靠著誰呢,不過我這個人心善,你要是有事求我,我少說也要幫你兩次,到那時候,可就是你欠我一次了。”
“少來,”宿泱沒好氣的瞪了宿汐一眼“依你那張不開嘴的性子,彆說幫我了,就是保全你自己都不容易,這世上的事就沒有儘如人意的,宣威將軍的母親雖還算明理,但他家那群窮親戚不好對付,你可彆被罵到哭著回娘家。”
“不過是些窮親戚,也值當你這麼鄭重,”宿汐沒了之前自己給自己戴上的枷鎖,整個人看起來都利落了很多“我小時候打架罵人從來沒輸過,每次又輸又哭的可都是你。”
“剛剛還哭的那麼慘,這會兒你倒是精神起來了,”宿泱把長發隨手一挽,又打量了宿汐兩眼“你現在看著,倒是比之前順眼的多。”
宿泱小時候不喜歡宿汐,純粹是因為小孩子容易鬨脾氣,後來她不喜歡宿汐,則是因為宿汐經常陰森森的說些陰陽怪氣的話,讓人心裡不舒服。
其實她沒必要針對宿汐什麼,畢竟宿汐和她完全沒有利害關係,她們都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罷了。
“走了!”宿汐轉身衝宿泱擺擺手“不用送,畢竟我們從小一處長大,我知道你是什麼德行,送不送都一樣。”
“神經!”宿泱沒好氣了罵了一句,隨後又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個宿汐,確實比以前討喜多了。
“夫人今日似乎很高興,”馬車上,宣威將軍若有所思的看了宿汐一眼道“是因為見到了相熟的姊妹嗎?”
“算是吧?”宿汐想了一會兒,笑道“我隻覺得人生的境遇很是神奇,以前覺得不喜的人,再看甚至有幾分可愛。”
“這樣啊,”宣威將軍雖不明白宿汐在說什麼,卻還是點頭道“許是時過境遷,夫人的心態也有了些許變化吧。”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注1]”宿濤看著天邊的晚霞,嘴角揚起一抹笑“許是古人也有我今日這般感受,才有了這流傳千古的名句吧。”
拉車的馬兒嘶吼一聲,帶著馬車奔向落日的方向,時間匆匆離去,而未來,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