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凜冽,萬物如冰,雪後的天空似塊灰藍色的石頭,散逸的雲氣蒼白得如同亡者的臉。
落棲山北側的斷水崖旁,有一四十餘人的隊伍正沿著崖邊踏雪前行。
他們皆跨黑色駿馬,身披鴉青,頭戴的同色兜帽半遮著麵容,在這霜天雪地裡暗得近乎發冷。
唯有那披風下壓著的暗紅內襯隨風起落翻飛,成為周身難得的亮色。
前路的樹木愈發密集,覆雪的枯枝禿藤盤虯伸展,近乎織牆般直逼斷崖邊。偶爾還需要為首之人伐樹開路,才能破出一線之地。
一行人也這麼隨著窄路前行,漸漸被碾細。
在隊尾的最末,並行著兩個人。一人年輕勁瘦,眉眼是好看的,但總似壓著些不耐煩。一人年長虛胖,有些年紀的臉上帶著兩道略深的笑紋,叫人看著親切。
他們已與前麵的人拉開些距離,卻絲毫沒有追上去的意思,反倒慢慢說起話來。
“老趙,你去的地方多,見過比這密的林子嗎?”梁禹抬手撥開迎麵戳過來的樹枝,微微皺著眉問向老趙。
“比這密的?怕是翻遍整個晟坤你也找不著。”
老趙攏著韁繩想了想道:“白衣之征的時候落棲山裡死的人數都數不過來,就說斷水崖這裡就得有個一兩萬,血肉潤過的土都肥得很,哪是彆處能比的。”
梁禹驚訝道:“一兩萬?真有那麼多?”
“隻少不多。那血流的,走路時不加小心都要打滑。”
聽了這話梁禹頓時笑了:“瞧你說的,好像你見過似的。”
老趙也笑:“嗐,都是聽老人講的唄。”
老趙當然沒見過白衣之征,但小時候總聽他奶奶講起。尤其是老人行將就木的那一年,過往諸事如煙,周圍的人都不認得幾個,唯那一戰的血淌在記憶裡,無論如何就是不肯乾。
被念叨久了,他腦袋裡也似有了一幅幅畫兒,想那當年青嵐大人如何一魂化界將上萬玄軍死死困在山中;斷水刀主又怎麼憑一式破淵辟下這片山崖活埋了近萬玄軍;而風至和徐限兩位門主又是如何以身結成縛魂一陣逼著郗融的十餘名乾將一道墜下山崖。
還有那近十萬身著素縞的死士,又是怎麼化血為箭為奪回晟坤奠定了最初的勝局,又留下了這片晟坤上怨氣最重的鬼域……
老趙瞥了眼崖邊被雪沒得隻剩點尖兒的枯草,順著把目光投了下去。
因非天成,所以斷水崖的崖壁平整如削,僅一眼就能望得到底。
今年雪下得格外深,崖底的密林也幾乎被埋了個乾淨,猛一看去,白得同近處的雪色幾乎無彆,全然尋不見與那場慘戰有關的印記。
老趙心中暗笑一下,心說自己怎麼還找上那些百年前的影兒了。
身旁梁禹見不遠處的密林又向著窄路擠過來些許,似乎是到了這崖邊最細最險之處,便問向老趙:“巡過了這段就能回淩颯了吧?”
老趙收回目光往前打量一下道:“對,就剩最後一段了。”
“這一晃,咱們這趟出來可得快三個月了吧?”
“可不是,從定天山到四平落,再從北固川到這落棲山。”老趙伸出手指說一個數一個,晃著四根指頭道,“少說也穿過大半個晟坤了。”
“可走了這麼遠,彆說什麼璃人,就連遇到的魂獸都是有數的,也不知道這年年巡查都有什麼個鬼用。”
梁禹邊說邊望向身側的雪崖:“單說這下麵的墮冰鬼域,都過去一百多年了,管他是什麼衝天的怨氣也早就散成煙兒了,再加上那些個定魂石鎮著,還能生出什麼亂子?”
“誰說不是,要是直接走天念河早趕回家了。”老趙也抱怨道。
“回去不也一樣,什麼都沒咱們的份兒,不還得到嵐隱冥陣那喝冷風去?好在沒錯過你那外孫女的周歲禮。”
梁禹聽了老趙的抱怨便知道他又在想那小丫頭了。淩鋒裡誰都知道他對這外孫女兒著實喜歡得緊,在淩颯的時候幾乎走到哪裡都要抱著。
這趟離開前,那剛活了不到三百天的小東西,梁禹就足足見了一百多回。
老趙聽了一笑,哪怕在這霜天雪地裡,隻要想起這個外孫女他心裡都能泛起一股熱乎乎的勁兒。
這趟離開前小東西已經會爬了,就是常常沒爬兩下便一腦袋栽進被子裡。老趙怕她憋著,總急著伸手去撈,每次轉過臉都能見那小孩兒衝著他笑。
他拍了拍馬背旁邊掛著的布袋,含著笑道:“也不知道給她買的娃娃她能不能喜歡。”
“娃娃不喜歡,不還有平安扣嘛,平安扣不喜歡那還有撥浪鼓,咱們這一路買了那麼多,彆說要她中意,給她抓周都嫌多。”
的確,這一路不僅老趙每到一處就去尋摸寶貝,他們這一幫人也沒少跟著湊熱鬨,亂哄哄買了一堆。若是一歲隻能取出一件,怕他外孫女五十多歲時都還有的拿。
老趙聽了哈哈一笑,笑紋也不由得跟著深了幾分。可正好一陣風圈過來,讓這笑音的尾巴打了個轉兒。
他不由一哆嗦:“這風,還真夠硬的。”
梁禹也覺得這空氣愈發冷得讓人難受。他空出扯韁繩的手,嗬了一口氣邊搓邊歎道:“‘當年落棲山上破淵一斬,時至今日斷水崖前萬仞猶寒’,我以前聽這句話總覺得扯得厲害,現在一看還真是不假。我得來口酒,老趙你要不要?”
“嗬,你小子還是真不記打。”老趙聽了這話眉一挑,抬眼看著隊伍最前頭的胡雲放道,“掌衛前幾日可剛抓到你喝酒,你還想被他罰去值夜?”
“隨他罰去。要是能開了我,我還倒要謝謝他。”梁禹滿不在乎的一笑,回身拿過酒囊,打開瓶塞灌了一大口。
“進了淩鋒這輩子就是風裡雪裡的命,你還想到哪去?”老趙聽了輕輕一笑,看了看梁禹年輕的眉眼,不知為何想起了自己剛入淩鋒的樣子。
也是這麼一身的喪氣和不甘。
他靜了片刻,然後開口道:“梁禹,說實話,這些年入淩鋒的人裡,你小子算是冒尖的。不像我們,大半輩子還隻能在心池境兜圈。入了淩鋒這輩子就走不了彆的路了,你也得學著放過自己,彆在變不了的事兒上和自己為難,看看蕭塵,儘早破心池入拈花,弄個校尉當當也不差嘛。”
梁禹聽了這話微一怔,喉結一滑,慢慢咽下嘴裡的酒,抬起目光往前看去。
不遠處的崖邊剛好兜了個彎,他一眼就看見最前麵與胡雲放並行的蕭塵。
那人正手握魂刃,同胡雲放一道劈開前麵攔路的樹木,挺直的脊背似乎不知道什麼叫作彎折,全然不見這連日的疲憊。
梁禹垂下目光道:“他要真有能耐,就讓他爹給他弄回樓裡顯威風去。”
“回去乾嘛?”老趙笑笑,“這淩鋒人家可是自願來的。”
“自願?”梁禹低低哂笑了一聲,“他入淩鋒不過就是想找個拘魂食怨的方便,還能真放著他去殺人取魂不成?”
老趙聽了這話眉一皺,當即道:“梁禹,話說過了頭就沒意思了。”
梁禹眼向他,反問道:“說過頭?要是真的放心,掌衛怎麼不讓他一人帶隊?走他那條路的最後都免不得要瘋魔,能有幾個好?”
“誰不知道掌衛這趟跟著是要去四平落看看他閨女?你的路該怎麼走終歸是你自己的事兒,但糟踐彆人就說不過去了。”聽他這麼說老趙那一向樂嗬嗬的臉上沒了笑容,目光也跟著冷肅了不少。
梁禹也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說得沒道理,但又不想低頭,隻拿著酒囊悶頭往嘴裡送。誰料,剛送到嘴邊就聽得前方傳來一聲呼哨,手一抖,囊裡的酒液跟著灑出幾分。
他慌忙抬起頭,就見遠遠一個灰影飛起,如一點濺起的汙漬。
原來隻是有人在逗喚魂鴉。
“有魂鴉就有魂鴉,老顯什麼威風。”
這一折騰梁禹也徹底沒了興致,他將塞子狠狠按上,正要回身放下酒囊,就聽有人似乎喊了句什麼。
但他來不及分辨,因為他眼前出現了一張近乎透明的臉。
這張臉隻有些模糊的形狀,顏色是近乎陰天的灰,不辨男女的麵孔上尋不出明顯可以稱作眼鼻的東西,唯一清晰可辨的是一道勉強能看作嘴的裂口,一張一翕間灰霧傾吐而出。
是祟魔,梁禹恍然,剛剛那聲喊的是,小心祟魔。
他當即將酒囊丟了過去,同時閃下馬背。但酒囊這等有形之物豈能攔住祟魔,隻穿過那灰霧般的身體直直飛了出去。
幸好身旁老趙及時抽出腰後的裁雲刀,隔開了那雙破空抓來的手。
但他沒注意到另有一隻祟魔已繞至他身後,一條灰色的手臂倏地環住他脖頸,絲縷白霧向他口鼻滲入。
他忙屏息回刀向後一刺,但那祟魔躲得更快,反倒讓他吃了一空,直接從馬上墜了下來。
而他身下,就是百餘丈深的斷水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