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沒人！快走快走！”孫嘉影呼喚著藏在柱子後的少女，兩人提著衣袍，雙腿快速倒騰著，恨不能從這千階石梯上飛下去。
極鋒門就在這長長的石階之上，千階石梯像一道醜陋的疤痕嵌在赤楓山的脊背上，普通人想上山怕是要跑斷腿了，而極鋒門所修的禦風咒則可使弟子們借風而行，登這千階梯便是不費吹灰之力。
孫曌瑛開始有些後悔自己跟著這小子瞎胡鬨了，“今日的功課師父正要教授禦風咒的要領，要是趕不上，往後日日我都要跑斷腿了，到時候你一個糖球都彆想再吃到！”
“放心吧，好阿姐，一定趕得回來，王師傅畫的萬蝶振翅裡最大的金蝶留給你！快彆擔心了！”孫嘉影說完從最後兩階石梯上一躍而下，而後伸出手想要去牽阿姐。
“算你小子識相！”
阿曌臉上笑容洋溢，明媚得像要化了這滿山的雪白露出那赤豔豔的紅壤似的。
赤楓山下不到一裡地就有一條幽靜的小路直通風堐鎮的中心地帶——
洛水大街。
街上人流湧動，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兩個半大的小人兒隻能從高高的人群縫隙中穿梭而行。
“哇，今年的糖球出了好多新花樣，阿姐快來看！”
少年明亮的雙眸放出光來，眼睛來不及似的從一個小攤流轉到另一個，“阿姐，這橘子糖球酸酸甜甜的肯定好吃！咱們買一個吃吧，你一半我一半。”
“哎呀！還有糯米涼糕，誒？這是神仙水！”街市上的小吃目不暇接，兩人東看一處，西瞧一會兒。
“彆動！小屁孩兒還妄想飲酒。”阿曌“啪”地一把打掉了孫嘉影欲伸向神仙水的手。
“快點吧，時間不多了，趕緊買了糖人回去。”孫曌瑛一邊尋找著王師傅的攤位，一邊招手催促小影趕緊往前走。
“找到了！王師傅，新年好！”阿曌學著大人的樣子拱手作禮。
“誒～！新年好，囡囡，今年要畫個啥啊？還是萬蝶振翅嗎？”王師傅滿臉熱情地招待著攤子前的客人，手上動作熟稔且沒有停頓。
孫曌瑛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感歎人多的同時也瞬間放鬆了緊張忐忑的心情，顯然那些流竄的妖獸並未消減大家過新年的熱情。
“咱們還是要那萬蝶振翅對吧？”眼睛還粘在王師傅出神入化的手法上，她向一旁拐了拐手肘詢問孫嘉影的意見，可許久都沒等到回話，待阿曌轉頭望向身旁時卻隻看見一個陌生孩童的臉，哪裡還見阿弟的身影。
“小影？？”
一顆心瞬間被攫住，阿曌趕緊退後兩步掃視了一遍身後長長的隊伍，依然沒看見孫嘉影。
“王師傅，我等會再來。”
孫曌瑛立馬轉身一頭紮進人群裡，費力地撥開擋在麵前的人潮。
“小影！！孫嘉影！！！”
死小孩兒，跑哪裡去了！阿曌心中急得發火，聲音洪亮如鐘響徹半條街。
半天得不到應答，孫曌瑛又被大人們裹挾在中央，什麼都看不見。她靈機一動突然想到可以求助巡檢官兵，於是趕緊從人群中鑽了出去，踏上大街一側的高台眺望著巡檢官的身影。
少女東張西望尋摸了許久，沒見到自己期待的身影，卻發現人潮外不遠處似有一團滾滾塵煙。
刹那間，人群裡傳來一聲驚慌失措的呐喊：“有妖怪，大家快跑啊！”
繼而，驚呼聲如瘟疫般蔓延開來，阿曌被混亂的人群推了下來，好幾次險些摔倒，好在離人群的邊緣處不遠，她極力穩住身形，而後瞅準時機趕忙脫離了人群，又重新跳上路旁的高台石階。
人潮如洪流滾滾淌著，孫曌瑛望向遠處，一團血色濃霧伴著黑雲壓城向人群襲來，那霧的中心像是旋風似的，高速旋轉著吞掉了好幾個大人和小孩。
“小影！？”
孫曌瑛眯著眼睛仔細一看，那霧裡的男孩一身玄色衣袍，分明就是弟弟孫嘉影。
她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腳下已經大步跨開往前邁去，隻見大街的一側，身著紫袍的少女一上一下，從一個石台翻越到另一個石台上，沿街逆行穿梭到那團赤色濃霧麵前。
“小影！快醒醒！”
她試圖喚醒濃霧中已經昏迷不醒的弟弟，然而這呼聲卻無意間驚動了那沒有實形的怪物。
倏然間，霧氣直挺挺地向孫曌瑛飛來，她被卷倒在地，手掌撐地時搓掉了一整塊兒皮，手心霎時傳來火辣辣地灼燒感。
等阿曌再抬起頭看向那團濃霧時，它瞬間化成了巨蟒的形狀，貪婪地緩緩逼近欲吞噬眼前的一切。
她瞪大了雙眼一下都不敢眨，生怕稍有動作就會激怒眼前的怪物，額發浸了冷汗貼在臉上，孫曌瑛怔在原地手足無措地等待著被眼前的怪物吞入腹中。
千鈞一發之際，身後突然射出數道刺目的白光，頃刻間便貫穿了眼前的濃霧，同時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傳來……
“千鈞之力，破！”
那團濃霧猛地被擊散後又重新聚合起來，離著孫曌瑛不過數米遠，它還想再衝過來，可身後再次換來極鋒門弟子們念訣的聲音。
妖霧隻得作罷，挾帶著幾名受害者逃命似的一溜煙兒竄進窄巷之中銷聲匿跡，宛若從沒出現過。
阿曌感覺身邊的聲音逐漸縹緲，冷汗帶來的沁骨涼意驟然襲來，她身上頓時鬆了勁兒，無力地朝後仰去，慢慢失去了意識。
……
再醒來時，眼前是熟悉的月白色紗帳，身上蓋著鬆軟的蠶絲被，這裡是她的無憂殿。
少女立刻鬆了一口氣，原來隻是一場噩夢啊……
孫曌瑛抬手欲掀開被子，手上的繃帶赫然映入眼簾，絲絲火辣的痛感也隨之而來。
這傷……難道不是夢？？
阿曌匆忙下床，沒走幾步就被糾纏著的被子絆倒在地，她向前跪爬了幾步後終於脫離了束縛，踉蹌著站起身來，鞋也顧不得穿赤腳衝向門外。
“小影呢？？小影在哪裡？”孫曌瑛一把薅過正在殿門外打掃的點翠問道。
“小姐你醒了？”
“我，我……”點翠顯然被她問得有點發懵，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什麼有用的信息。
孫曌瑛沒了耐心，焦急大叫道：“我問你小影呢！？”
點翠從來沒見過小姐對彆人大呼小叫，此刻阿曌怒吼的樣子將她嚇得跪坐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道：“奴婢不知，雲垓長老好似隻送小姐你一個人回來了。”
孫曌瑛隻穿著一層單衣便慌張地衝進雪地，積雪被踩出一行腳印，她飛奔到浮光殿中時，幾位長老齊齊地坐在兩旁與中央正襟危坐的雲垓長老議事，見到孫曌瑛突然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所有人都向她投來了詫異和責備的目光。
“師父，小影……小影回來了吧？”
她聲音顫抖，下意識地並了並腳，勉強讓自己站得規矩些，褲管被化掉的雪水沾濕貼在小腿上，冷意後知後覺攀爬上來。
端坐在高台上的人一臉不悅，嗬斥道：“瞧你的樣子，如此冒失不得體，成何體統？”
孫曌瑛睫毛顫抖，雙手交疊無措地扯著衣角，緘默不語。
隨後雲垓長老無奈地歎了口氣，又開口說道：”我與各位長老在這裡議事，你先下去。”
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孫曌瑛心中更加慌亂，反觀各位長老和師父冷靜平淡的表情，她再難壓抑心底的情緒，幾乎是嘶吼著：“小影在哪裡？帶我去找他！”
什麼規矩，什麼體統？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他們怎麼能看得比小影的性命還重要？！
或許已經猜到了答案隻是不願意相信罷了，阿曌的心臟被絞成了一團兒，她猛地捂住胸口，緩緩癱坐在地，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冰冷光滑的石磚上。
一旁的長老忍不住出聲責罵：“孫曌瑛！你還有臉提嘉影，若不是你頑劣貪玩，偷偷帶他下山，他也不至於遭此一劫。”
雲垓長老一臉失望地看著殿下失聲痛哭的少女，語氣冰冷淡薄：“你既然不知悔改，不尊師長，如今也該治一治你這不堪的秉性，從今日起禁足祠堂三月，日日去懺悔你的罪孽。”
見殿上的主事發了話，旁邊的人紛紛附和著責備道，“太令人失望了，我就說此女不堪大用，心力不定隻知道玩鬨取樂，害了胞弟還有臉在此質問。”
小影……死了？？
不！不會的！他隻是被擄走了，他還沒死！
”師父！師父！我知錯了，咱們此刻立馬下山去找，都去！弟子們都去！說不定還能找到那妖怪的蛛絲馬跡，還能尋回小影！”孫曌瑛努力穩住哭得顫抖的聲音，讓自己說的話聽起來更加清晰可辨些。
可雲垓長老卻無視她的話，平靜道：“天子已經下達旨意，全城戒嚴，我與宗門中各位長老也盤算過，此時貿然追去得不償失。我勸你靜心反省己過，不要再惹是生非！”
“去吧！”
雲垓長老冰冷地扔下兩個字，再不容置喙，轉身從殿後離去。
孫曌瑛還想再說些什麼，可各位長老也紛紛跟著離席，仿佛故意躲著她似的。
她很快認清現實，轉眼站起身來，無比嫌惡地重重拍了兩下身上的灰塵，眼神堅定大步向殿外走去，“得不償失，得不償失！？”
少女好似瘋魔了一般笑得發抖，而後眼中突然變得狠戾：“好！你們不去找，我自己去找！”
下一秒，沒等她邁出浮光殿外，一聲訣音響起，孫曌瑛身上被放著金光的繩索捆住，兩位弟子默然合力將她抬到了祠堂中，她一路嘶喊扭動，經過之人充耳不聞視她如無物，兩名弟子將她丟進祠堂後便鎖上了大門。
孫曌瑛被捆住了手腳，先前的掙紮使金光索纏繞得更緊，這金光索是縛妖咒下生出的法器，也可以用於綁縛人。金光索下萬萬不可反抗，越掙紮纏得越緊，直至索內的妖物窒息而亡。
她側趴在冰涼的大理石磚上，眼角淌出的淚在光滑的石麵上聚成了一汪水鏡，映出那跳動的燭火來。隨著她不斷抵抗，孫曌瑛逐漸被窒息感吞沒，身上的繩索已經勒進皮肉裡。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談論小影的語氣如此平淡，仿佛隻是丟了一隻雞或者一隻鴨，為什麼那天他沒有上前抓住小影，哪怕將她一起帶走，她也應該緊緊握住弟弟的手。
可她卻什麼也沒有做，孫曌瑛心中追悔萬千，我好恨自己，為什麼我如此怯懦……
然而，就在快要失去意識之時，那繩索又恢複至初始的寬鬆度。
阿曌在地上喘著粗氣，隨後又開始不管不顧地瘋狂扭動，可那金光索仿佛有意識了一般，就是不對她下死手。
這樣恰到好處的咒法，也隻有雲垓長老才使得出來了，尋死這招算是被徹底斷絕。
接下來的三個月，每日都會有弟子送飯食到祠堂裡，起先孫曌瑛是不吃不喝的，企圖用絕食來換取一絲被解除禁閉的可能。
隻要能讓她下山去，她就有機會找到小影，為此什麼方法她都願意嘗試。可她餓了整整三天，根本沒人踏進祠堂半步。
意識昏沉的時候，她想著，就這樣算了吧，是阿姐無能，此生護不住你，現在下去陪你也是好的，如此一來，我的小影就不會在地府中感到孤單了。
可某一天，她突然隱隱約約聽見門口的弟子聊閒，說到有個被擄走的小孩讓人找到了，孫曌瑛瀕死的心火瞬間重新燃起。
對！也許弟弟還活著，還等著阿姐去找他，自己不能如此消沉，一定！一定要去找他！
此後每一天裡，孫曌瑛按時三餐，不斷練習之前學過的咒法，期盼著禁足解除之後去尋找弟弟。
三個月後，阿曌邁出祠堂，許久未見的陽光紮進眼裡有些刺目，她伸出一隻手遮擋，借著陰影遠遠地看見一位弟子匆匆忙忙跑進浮光殿中，嘴上叫喊著：“找到了，找到了，嘉影師弟的屍骨找到了！”
孫曌瑛的頭頂宛若炸開一個響雷，她感覺雙腿酸軟，忙伸手扶住了門框勉強撐著身子。
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她漸而呼吸急促喘不上氣來，整個人越來越低，最終趴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
再醒來時孫曌瑛已經回到了寢殿，她躺在床塌上隱約聽到門外有人在竊竊私語。
阿曌心臟憋悶著，感覺有一顆重石壓在上麵剝奪了它跳動的活力，勉強撐起上半身倚靠在床側，她透過門縫兒看見一位蓄著長須的老者對著師父淺淺搖頭道：“此女子本就有弱症，又驟聞噩耗，隻怕……”
雲垓長老一手搭上老者的胳膊，神色一凜，急問道：“怎麼？”
那位老者哀歎一聲，道：“隻怕剩不到十年光景了，她患有氣喘之症，以後都不能太過操勞或者劇烈運動，情緒不可過激，平時多注意休養，然則可保十一二年無虞。”
門外二人陷入一陣沉默，無憂殿內最後一盞燭火瞬間被風撲滅。
聽到這，孫曌瑛渾身發冷，臉上的肌肉控製不住地顫動，這和即刻判她死刑有什麼兩樣？！
身在極鋒門中，又是誅妖師世家的女兒，生來就是為了侍奉天子而存在的，若不能成為強者以供天子驅使，那她的存在就毫無意義了。
本就體弱再加上氣喘症，她怕是真的要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了，極鋒門再也不需要她了……
阿曌又是連聲的苦笑，勾起的嘴角緩緩轉為向下，慘白的唇瓣止不住顫抖，任她再怎麼努力也克製不住淚水湧出的衝動。
她永遠沒有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