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風吹動枝椏,落下片片桃花。
晚上的月色清亮,繡鞋踩著一地的殘花,沙沙作響。
崔蘿靠在樹乾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她已經在這裡等了許久。
腳步聲由遠及近,崔蘿的心跳開始加速,手心出汗,呼吸也變得急促。
餘光瞥見一抹紅色的身影,他似乎換了衣裳,和白天見到的不是同一件。
腳步聲停住,幾步之遙。
若有若無的香氣彌漫在桃花林中。
她聽見那人的聲音,帶著笑意,伴隨著夜風溫柔地吹進她的耳朵。
“還藏著做什麼,出來吧。”
崔蘿深吸一口氣,轉身從樹後走了出來,“施公子……”
她出現的一瞬間,崔蘿看見那笑容慢慢凝固在臉上。
施允盯著她,聲音竟比方才冷了許多,仿佛剛才她聽到的那溫柔笑意隻是她的幻覺。
“是你?”
“對……是我。”崔蘿道:“是我讓孟姐姐幫我約你出來的。”
施允靜了片刻,忽然冷嗤一聲,轉身欲走。
“施公子!”她著急了,喊了一聲,上前牽住他的手。
“等——”
啪——
毫不留情的力道。
手背火辣辣地疼,更像是一個清脆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臉上。
崔蘿抿著唇,她忘了,他不喜歡同彆人接觸。
施允側著身子,目光寒涼,“乾什麼?”
她的臉上火辣辣的,不知是羞的,還是覺得自己足夠難堪。
“我想同你說,我——”
“不必說了。”施允打斷了她的話,抽出一塊方帕,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擦拭乾淨。
他的下頜繃緊,眼角眉梢都是不近人情的冷漠,道:“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想聽。”
地上的殘花被風卷起,吹得四散零落。
“我喜歡你。”崔蘿盯著麵前的人,快速道。
施允眼皮都沒抬一下,似乎根本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擦拭乾淨以後,他將方帕丟在地上,什麼話都沒說,轉身離去。
崔蘿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夜風將那方手帕吹遠,她才恍惚著將它拾起。
手指慢慢攥緊,抱著膝蓋將頭埋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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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子夜之時,崔蘿才回到了家,孟竹看著那一雙腫如核桃的眼睛,歎口氣道:“回來了。”
崔蘿點點頭,雖然眼睛腫著,但看起來情緒並不算太壞,她甚至笑著抱了下孟竹:“唉……反正早就知道結果的。”
“我還要多謝孟姐姐,讓我把心裡話說出來。”她鬆開孟竹,和她並排坐在床上,神色間竟有股罕見的輕鬆。
孟竹:“不難過嗎?”
崔蘿點頭:“當然難過啊,但是這種事情又不能勉強,再說了……”她笑嘻嘻朝著孟竹看了一眼:“我這麼年輕漂亮,以後肯定還能遇到更好的。”
孟竹也笑了,她很喜歡崔蘿這樣的姑娘,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不給自己留遺憾,拿得起,也放得下。
最開始,孟竹擔心她會像萬珍兒一樣,並不認同她對施允的追逐,卻沒想到她心裡比誰都拎得清。
或許年齡並不是判斷一個人是否成熟的唯一標準。
“你說得對。”孟竹道。
崔蘿用肩膀輕輕撞了她一下,然後將頭靠在孟竹肩上,聲音低了下來:“你們明日就要走了……孟姐姐,我舍不得你們。”
她輕輕地說:“我娘去世以後,家裡很久沒這麼熱鬨過了。”
孟竹偏了偏頭,兩顆腦袋靠在一起,女孩毛茸茸的頭發蹭在臉上,像一個尋求安慰的小狗。
沉默片刻,崔蘿忽然道:“孟竹姐姐,你真的不喜歡施公子嗎?”
喜歡?
孟竹在心裡反複咀嚼著這個詞。
那太無趣了。
她搖了搖頭,漆黑的眼珠像風雨欲來前的海麵,平靜得有一絲詭異:“我想要的,不僅僅是這麼簡單的東西。”
“……什麼意思?”
孟竹伸手摸了摸崔蘿的頭發,嘴角又掛上了淺淺的笑,“沒什麼。”
這一晚,兩個人東拉西扯聊了許久,入睡前還能聽到女孩輕輕柔柔的話語,漸漸聽不清,直到最後,隻記得一聲溫柔的歎息。
第二天一早,孟竹睜眼,身側的溫度已經變涼,崔蘿起了個大早。
天色晴朗,朝陽初升,炊煙嫋嫋。
院子裡還靜悄悄的,眾人都還未起,孟竹這一夜並未睡好,她不習慣在床上乾躺著,索性直接起床。
今天就是他們觀測好的月圓之夜,他們吃了這頓飯便要啟程。
拉開房間的門,她伸了個懶腰,對麵吱呀一聲門響——
施允打開門,走了出來。
孟竹伸懶腰的動作停了一瞬,說到底,她確實利用了施允的信任。
穿過院子的時候,她同施允擦肩而過。
心臟像拉滿弓的弦,緊緊繃著。
她以為施允會罵她兩句。
騙子。
有病。
隨便什麼。
可他什麼話都沒說,擦肩而過時,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仿佛與她素昧平生。
很快,照水和阿喜開門出來,他們今天仿佛有了共同的默契,既沒有爭吵也沒有吵鬨。
幫著崔蘿將灶房內的水桶裝滿,又將各自的房間打掃乾淨,沒多久崔蘿便張羅著大家吃飯。
為了不耽誤他們的時間,崔蘿特意早起做了一大桌菜,說是給他們踐行。
崔蘿不是什麼扭捏的人,她開了一壺酒,一人麵前放了個杯子,挨個喝了一杯。
到了施允這裡,她也沒有猶豫,乾脆道:“施公子,一路順遂。”
“有些讓你不開心的事,這杯酒,就當我賠罪了。”
說完,仰頭將酒一飲而儘,眼眸微亮,爽朗大氣,盯著施允的目光裡再無往日的羞怯。
施允今天的表情格外冷淡,也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迎著眾人的視線,他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手指捏著麵前的酒杯一飲而儘。
唇畔染上些潤澤的水色,他垂眸看著空杯,神色淡淡,始終不言不語。
孟竹照例替他夾菜,碗裡的菜漸漸變涼,冷成塊,結成團,變成了倒在桶裡的垃圾。
臨走時,崔蘿給他們每個人都塞了一樣東西。
一個精巧秀致的荷包。
唯有遞給施允時,他偏開了視線,沒有收下。
孟竹很肯定,這種荷包一開始就隻是繡給施允一個人的,但又不知道何時,崔蘿背著她,給他們每一個人都繡了同樣精致的荷包。
那一個個點著燈的夜,姑娘靈巧的雙手,眼前溫柔的影子,荷包上似乎還殘留著些許柔軟的溫度。
像是短暫彙聚的河流,在分岔口又流向不同的方向。
離開村子很久以後,阿喜才回頭望了一眼。
照水看著不遠處高高的山巒,不知道在想什麼。
唯有施允,他始終不發一言,安靜得像是空氣,但他的存在感又太過強烈,以至於一行人的氣氛也不可避免地沉悶起來。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之時,他們才行至一處遍布荊棘的叢林,照水忽然開口:“到了。”
他咬破手指,手慢慢伸向前方,血液如同一滴擴散開來的血霧,滿是荊棘的叢林忽然漸漸散開,形成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
他們順著小路一路前行,一邊走,荊棘叢一邊向中間閉攏,直到他們完全踏入麗山的地界,身後的那條路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圓月高懸,清風拂麵。
歡聲笑語,星火人家,這裡和凡間一般無二,處處洋溢著祥和安寧的氣氛。
“回來了……”
一聲低喚將孟竹的思緒拉回,麵前是一位拄著拐杖,滿臉風霜的老者,雖然已經垂垂老矣,但背脊仍然很直,依稀看得出年輕時幾分超凡脫俗的氣質。
“爺爺。”照水輕喊了一聲。
老人將目光投向他身後,笑了笑:“不錯啊,還帶了朋友回來。”
“他們沒有惡意,爺爺……”照水拉住老人的手,看了看身後,又將視線望向老人。
老人拍了拍照水的手背以示安撫,“無妨……回來就好。”
“諸位,我乃魅妖一族的族長,各位旅途勞頓,請先隨我安置吧。”周圍有好奇的族人駐足觀望,又被老族長笑著勸走了。
“族長,能否借一步說話?”一天沒說話的施允忽然開口道。
老族長嗬嗬摸了一把胡須,讓照水帶著其餘的人先安置下來,對著施允道:“請隨我來。”
等到孟竹幾人徹底消失在了視野中,施允跟著老族長來到了一處僻靜的竹塢。
夜風輕拂,竹葉撲簌,幾盞燈火點映在安靜的園中。
走到屋內時,老族長忽然躬身朝著施允行了一禮,“久聞玉都少主大名,不知您來此所為何事?”
施允挑眉:“你倒是個有眼色的,這麼輕易放我們進來,不怕我掀了你這麗山?”
“仙君說笑了。”老族長直起身,笑道:“您若是想要這小小麗山,又有誰攔得住?更不用說,照水此次能安全回來,就已經是仙君對魅妖一族的照拂了。”
“你倒是慣會溜須拍馬。”
老族長泡了壺茶,將其中一杯放在施允麵前,道:“無論仙君所為何事,我族定會竭儘全力相助。”
施允隻看了一眼,“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靜了片刻,才道:“我此次前來,是想請族長為我解開身上的攝魂咒。”
“攝魂咒?”老族長麵色詫異。
將事情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老族長的聽著,麵色越來越奇怪。
“容老朽再確認一遍。”老族長猶豫道,“您是說攝魂珠當日便被捏碎了?”
“沒錯。”
“所以距離中攝魂咒那日已經多久了?”
“三月有餘。”
老族長皺眉思索半天,又用法術細細探查,幾次之後,眉頭越擰越緊。
“如此難解?”
“……倒不是。”老族長忽然深吸一口氣。
“我並沒有在仙君體內探查到攝魂咒的氣息。”
施允一頓。
“或者說,因為失去了攝魂珠,咒術雖不可解,但有一種情況是例外的。”
“……什麼?”
老族長道:“修為深厚,能將咒術完全壓製之人,攝魂咒存於體內,最多三日,便會自行消散。”
哐啷——
桌上的茶杯滾落在地上,散了一地的碎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