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城主府的西北角有一座清幽雅致的二層小樓,青竹疊翠,紅鯉曳尾。

林之凇率人入駐滄州之後,自己就住在這裡。

樓外滴水的房簷下,神色靜穆的修行者牢牢包圍左右,具意境修行者的氣息密密麻麻壓下來,十步開外的飛鳥蚊蟲也粉身碎骨。

一樓會客的花廳內,氣氛嚴肅卻古怪,幾個崇阿軍戰士嚴陣以待守在一旁,蒼雲息抱胸環伺,目光來來回回逡巡坐在對麵的華盈。

然而華盈恍若未覺,擰起爐子上燒好的熱茶給自己斟了一杯,又落落大方地推給蒼雲息一杯,捧著茶慢慢喝。

暖意浸潤下,纏綿四肢百骸的疼痛終於消失乾淨。

對麵的蒼雲息清了清嗓子,審犯人一般,厲聲:“叫什麼名字?”

“華盈。”

從小帶著她逃亡的母親叫她青青,是生命力堅韌旺盛又最終一定能撞開沙礫與頑石,沐浴在陽光下的青青草。

母親死後,青青變成了僅自己知曉、一回想起來就會刺出眼淚的一根針。

華盈是她給自己取的代號,寓意為光明璀璨,所求圓滿。

“哪裡的人?”

“家鄉嗎?我記不太清了,對那裡不太熟悉,和家鄉兩個字沒什麼密不可分的感情。”

隻想毀了江家的一切。

“我問的是你歸屬何處。”

“我孤身一人,哪有什麼門派所屬,隻是個殺手,沒錢的時候就替人做一兩單生意,討口飯吃。有錢了,就去有山有水又新鮮的好地方住上一陣子——這次來滄州,可真不是時候,被困了半個多月了。”

華盈對蒼雲息有問必答,娓娓道來,又聽得出真誠禮貌。

伸手不打笑臉人,讓對方連用刑審訊的機會都沒有。

蒼雲息對她這從容自然的舉止看得嘖嘖稱讚,指尖敲了敲桌麵:“我說,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來這做客的還是坐牢的?”

他無論樣貌還是氣質,都是瀟灑率真的少年氣,偏偏要用警告又不耐煩的凶巴巴模樣對待華盈,反倒讓她忍俊不禁。

華盈扭頭看了看二樓緊閉的房門,林之凇一直沒出來。

恨生蠱帶來的痛苦隨著距離的消除而自行消失,她已經感受不到了,林之凇定然也一樣。

若是端著青要山少主的高架子遲遲不出來,用逼仄的靜默來壓迫她也就罷了,偏偏還派了人嚴實地把守在他門外。

隻可能是他的確受了什麼不得了的傷。

木靈鎖鏈與恨生蠱,無形中加重了他身上不可泄露的傷勢。

真有意思,林之凇會被什麼東西坑成這樣。

華盈不動聲色地看回蒼雲息,身上從始至終都是溫和好說話的安寧氣息,讓人覺得舒服。

她實在疑惑:“所以能不能告訴我,你家少主見了我就要抓,你們這上上下下也把我當敵人一樣圍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可對天發誓,從沒殺過青要山的人。”

蒼雲息手背悠悠然碰了碰麵前那杯茶,試了試溫度。

修行者的境界從低到高分為啟靈,鑄脈,生界,具意,逍遙,無上。

傳說靈血的擁有者突破無上境的幾率和速度都超過常人,大陸已經連續兩三百年都沒有新的無上者誕生了,靈血顯得至關重要。

而靈血的線索是秘密。

林之凇為了這個秘密,帶著他們來到滄州,更是隻有少數人才知道的事情,他豈能對華盈說。

蒼雲息換了個放鬆點的姿勢,右肘撐在桌上,手掌托著下巴,連唬帶嚇地看著華盈:“興許是你倒黴吧,他看你不順眼,就想抓到麵前來看看到底是哪裡不順眼,或者你自個兒去問他唄,我哪猜得著。現在你們中了恨生蠱,為了確保這三天裡他彆又疼得半死不活的,你自然要被我們看緊點。”

華盈點點頭:“的確挺倒黴的。”

她頓了頓,扭頭掃了眼門外整齊威嚴的人影,繼續說:“這三日,我應該可以四處走走的吧,不會超過他身邊一裡遠。”

這是恨生蠱允許的最大範圍。

蒼雲息朝著樓上抬抬下巴,有些幸災樂禍:“他恐怕不會答應。”

與此同時,華盈察覺到一道熟悉的目光穿過緊閉的雕花小窗,落在了她身上,那種沉寂的注視化作無形的壓迫感,凜冽徹骨,如芒在背。

華盈沒仰首去回應窗戶背後若隱若現的那道人影,垂眸盯著手中緩緩轉動的青瓷盞。

“我賭他會。”華盈彎彎眼睛,心平氣和地同蒼雲息說,“我要用一條線索和他換。”

話音剛落,二樓的木門嘎吱聲打開,華盈從蒼雲息的眼眸裡果然看見一位白胡子醫師擰著藥箱輕聲下樓。

蒼雲息臉上所有表情一收,立刻站起身來,與終於忍不住露出憂心的幾名崇阿軍戰士一同迎了上去。

華盈聽著醫師與他們承諾“少主隻是耗損了太多靈力”“沒有牽動傷勢”“恨生蠱真沒法解,彆讓他二人離太遠了就行”之類的話,轉身看向二樓。

木梯轉角邊,林之凇站在一盞琉璃燈打下的融融暖色裡,點漆黑瞳中也落了光,安靜又燦爛。

他換了一身淺色衣裳,氣質乾淨得像是從沒沾過血,殺過人,跟外界形容的心狠手辣和冷酷殘忍沒半點關係。

可華盈想起他在水底不由分說就對她爆發出的殺招,瞄準獵物就勢在必得的,極為傲慢的姿態,沒意思地撇了下唇。

乾淨個鬼。

千家百門當中,掌生殺予奪之權的上位者,絕非善類。

林之凇任由她看,不動腦子也知道自己在她眼中被定義為怎樣的危險。

正如他自己麵對華盈此刻露出的溫柔友好的笑靨,也不會像蒼雲息一樣,幾句話下來就敢對她放鬆警惕,認為她純稚無害。

否則那一縷足夠叫人心驚膽戰的攻伐之力會立刻變成一擊必殺的刃,叫他死不瞑目。

“林少主。”華盈率先開口,這次客氣許多,不叫他的名字了,“你剛才應該都聽見了,我來滄州,的確還有些彆的事情要做,也要見一些人,耽誤不得,還請你理解。”

她的適應能力極強,很快就接受了不得不在林之凇眼皮子底下生活三日的現實,索性直白拋出自己這些可以說出口的行動,讓後續那些意料之中的監視如願以償,然後懈怠幾分。

“線索。”林之凇仍站在樓上。

他開口時,拉著老醫師問這問那的人們都安靜下來,守在二樓門外的幾人也自覺疾步下樓,幫著老醫師擰起沉甸甸的藥箱,送人出門了。

屋裡安靜得隻能聽見外麵密集的雨聲。

華盈站起身來麵對他,溫聲細語:“陸逸君說你對控水的術法很敏感,那你能不能區分出調運水之力與控改風雨的差彆?”

林之凇似乎已經往這個方向猜過了,沒露出一絲驚訝,淡聲回:“控改風雨是邪陣,非六名具意境及以上的修行者不能起陣。陣法結束之後,六人必死無疑,反噬殃及後輩。用它來製造一場水患毀了滄州,殺那麼多百姓,犧牲太大,動機不足。”

具意境不是滿地走的大白菜,放在青要山這種地方,也是需要被林家舍得用權位與大量資源供養的重要力量。

回來的路上,蒼雲息對水下發生的事情隻聽到一半,恨生蠱就發作了,但此刻的思路很快就能跟上他們。

蒼雲息舉手,也提出異議:“滄州五城的作用非同小可,毀了它有什麼好處?總不能是與星羅宮有仇又沒本事搶走滄州的人下的黑手吧。

先不說記載邪陣的手劄秘卷早在幾百年前就被銷毀得渣不剩,就說具意境修行者,哪怕死了一個都能讓歸屬那方哭天搶地好些時日了。

就算是四大世家也舍不得拿出一個具意境來做犧牲。

這跟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有什麼區彆?

華盈神色認真,堅持自己的思路,似分析又似提醒:“滄州大雨的第三日,星羅宮宮主陳胥強行出關,原因不明,隨後又莫名失蹤,屍體被人在水中發現。第五日,少宮主陳鏡竹及眾長老失蹤。沒記錯的話,星羅宮恰好有六名具意境以上的長老。”

“六名?”林之凇微微皺眉。

哪來的六名?

無論是修行者熟悉的群英榜上,還是那些頂級的世家門派為了對大陸各家了如指掌而費儘心思挖來的情報裡,星羅宮的一群長老中,總共就隻有三名具意境和一名逍遙境。

華盈見他終於不用那種“彆說廢話”的警告神色麵對自己,蒼雲息也用帶著懷疑的目光饒有興味等待著聽她要怎麼編,不太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我在滄州待得無聊,去闖了一趟星羅宮,進過他們的禁地。”

“禁地裡關著兩個具意境,被人用鯊骨鞭壓製了境界,應該是星羅宮的罪人吧。我瞧那兩根鯊骨鞭有些年頭了,至少壓了人家一百多年。”

林之凇驀然想起許多年前鬨得風風雨雨的一則八卦,說星羅宮曾經有兩個妄悖人倫的人死於天譴。

誰知他們到底死沒死。

華盈盯著他思索的神情,繼續道:“鯊骨鞭斷了之後,境界有恢複完好的可能,以前白衣門就有這種例子。”

林之凇抬眸,再度與她對視的目光透出幾分危險。

華盈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平心靜氣地接著解釋:“闖星羅宮真的隻是因為無聊,我沒拿他們的東西,也不殺人。”

蒼雲息張大的嘴巴終於合上,挑挑眉,真是好奇她哪來的自信坦然。

第二次保證沒有殺什麼人了。

說得就像她厲害到想定奪誰的生死,就一定能辦到似的。

大陸各家可都沒聽說過有她這號人!

華盈說完,再度抬眸與林之凇對視,意思明顯,知道的我都說了,信不信在你。

“讓崇阿軍去查。”林之凇對蒼雲息說道,頓了頓,補充,“順便關心關心星羅宮失蹤的那幾位有沒有什麼消息。”

聞言,華盈心情愉悅地彎了彎眼睛。

又少了件麻煩事。

有人幫她打探陳鏡竹的下落了。

“剛才我提的條件。”她笑眯眯地提醒他,不能吃一點暗虧。

林之凇沒說話,取出自己的寸心簡,拋給了她。

華盈伸手接住那片冰涼光滑的寸心簡,反應了下,笑著朝他真心實意地道了聲謝,在其中留下自己寸心簡的銘文。

方便她出門太久找不到人時,通過寸心簡發傳文,問她的行蹤。

這位青要山少主,講道理的時候倒還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