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1)

進了槐蔭城,李聽眠才知道硯蓮生口中的“入鄉隨俗”到底是指什麼。

過了城門,硯蓮生帶著她走進旁邊的一座廟裡。

廟很小,幾乎跨過門檻就是蒲團,裡麵更是狹窄,逼仄。

少年取了香,對著神像深深一揖。

還未離手,那根香便從中間斷開了。

“我們來此,隻是為了來尋傳聞中在此隱居的天下第三鑄劍師,無意打擾城中清靜。”

硯蓮生重新取了一炷香,再拜,“前輩放心,請到鑄劍師出山,我們便會離開。”

這次,他也依舊沒能把香插入香爐。

硯蓮生苦笑,悻悻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又去取香。

方才還滿滿當當的香筒已經空了。

他有種不太妙的預感,“李……”

李聽眠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李聽眠一根不落地將手上那把香全部嵌進了香灰裡。

她速度太快,那些香根本來不及中途斷掉。

“……沒什麼。”硯蓮生默默把話咽回去。

雖然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但硯蓮生還是能感覺出來她心情不是很好。

他在心裡叨了幾句“還請前輩見諒”,第三次俯身。

香沒有斷。

神像完完整整收下了他的一揖,女子縹緲不真切的聲音從他們上方傳來。

“七天。”

神像開口了。

“多謝前輩,我絕不久留。”

硯蓮生提著的心悄然落地。

離開之前,李聽眠特地回頭看了廟裡的那座神像一眼。

往城裡走她才發現,這樣的廟在槐蔭城有很多,零星分散在各處。

還有就是……他們現在去的,好像不是酒樓。

酒的味道在另一頭。

李聽眠停下腳步。

她拉住還在往前的硯蓮生,道:“那邊。”

硯蓮生過了幾秒才想起來她指的方向有個酒樓。

“李姑娘,不是那一家,我們沒有走錯。”

李聽眠鬆開他的袖子。

硯蓮生卻沒有繼續往前走。

“但是這裡確實不是最近的路。”他歎了口氣,“……我想順路給你找一條合適的劍帶。”

一直用手握著劍,久了會累。

“李姑娘,有了劍帶,你就可以把劍彆在腰上,或者乾脆背著它了。”

挑劍帶的時候,他剛好也能再想想要怎麼在七天內搞定鑄劍師。

“不要劍帶。”

李聽眠搖頭,“師父說,劍是不可以離手的。”

她也隻有手上握著劍才安心。

硯蓮生不是很懂劍修。

“……那我們再繞回去?”他隻好這麼提議。

“你說這裡可以到。”李聽眠不解。

既然能到,為什麼還要繞路?

硯蓮生欲言又止,一時居然想不到如何開口。

他自己也隱約有種事情做得不是很妥當的感覺——明明可以在進城的時候就說的。

他應該先問李聽眠,李姑娘你打不打算要一條劍帶。

他不動,李聽眠自然也不會跟著動。

一城都種了槐樹,道旁有,家家戶戶的院子裡更有。

白花開得沉甸甸,壓在枝頭,擁擠又熱烈,到處都能見到花蔭。

——今日又恰巧是個燦爛的大晴天。

意識到這些的一瞬間,硯蓮生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麼。

“李姑娘,我……”

李聽眠轉過臉。

她還沒聽見硯蓮生後麵的話,就被不輕不重撞了一下。

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童。

後麵還跟著幾個差不多大的尾巴。

硯蓮生在突兀響起的哭叫裡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發生了什麼?”

李聽眠也不知道。

她隻是低了下頭,對方就喊著阿娘槐仙娘娘之類的,爬起來哭著跑走了。

硯蓮生看看她的樣子,隱約猜出一點原因。

“看來是摔到了。”他麵不改色,迅速定下結論。

硯蓮生一點也不認為李聽眠那隻綠色的眼睛看上去很詭異,更不覺得李聽眠麵無表情的樣子嚇人。

李姑娘分明就很好看。

“隻有七天時間,我們得想個想彆的辦法請鑄劍師。”

硯蓮生說回正事,“七日一過,要是沒有說服鑄劍師出手修劍,可能就得暫時離開了。”

鑄劍師好酒,善飲,他原本想等槐樹開花,與槐妖做一樁交易,討個人情,以誘之。

沒想到出師未捷,差點沒能成功進城。

“為什麼?”李聽眠問。

她絲毫沒有把廟中之事放在心上。

“這裡畢竟是槐妖前輩的地盤……”

硯蓮生也不清楚槐妖這樣做的原因,他印象裡,這一位前輩應該是很好說話的。

李聽眠沒有聽他說完。

她微微捺著眉,頭一次打斷硯蓮生說話:“她比玄虯君還厲害?”

“……倒也不是。”

硯蓮生無奈,“李姑娘,不是厲不厲害的問題。”

“槐蔭城地處繁華,算上城郊的莊子,鄉鎮,攏共有十萬人。”

“現今槐樹即將開花,城內人數隻會更多。”

這偌大的槐蔭城,不是隻住了一位鑄劍師,一隻槐樹妖。

李聽眠有點困惑。

“對世上絕大多數人而言,妖怪也好,我們這些所謂的仙人也罷,都是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故事和傳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因為有很多人,被趕出去也不可以動手?”李聽眠試圖總結他的意思。

她更加困惑了,“這裡的人都在拜槐仙,要槐仙保佑,感謝槐仙。”

“他們很相信。”

進城之後,李聽眠從太多人的口中聽到過“槐仙”兩個字。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剛剛過去的人說‘槐仙娘娘保佑,喝半個月符水,我家那口子總算是有動靜了’,另一個人說‘是,我家孩子也是娘娘送來的’。”

——他們知道槐仙存在,才會相信槐仙。

這是一種接受的態度。

他們沒有必要專程去遮掩什麼。

“李姑娘,信仰的本質是一種寄托。”硯蓮生醞釀許久,才給出自己的回答:“那些人,他們信的,其實是自己想信的槐仙,而不是紮根此處的槐妖前輩本身。”

和一個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過於直接銳利,還幾乎完全不通人情的劍修講道理是很難的。

但硯蓮生並不是為了讓她聽從自己才開口,拿條條框框去限製一把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些的劍。

他隻是單純想讓李聽眠知道這些罷了。

理不理解,接不接受,是這把劍自己的事。

“他們的妻子懷孕,或許和槐妖前輩有關,但巧合的概率更大,隻不過是將功勞歸到了槐妖前輩身上。”

人的願望太多,從來沒有止儘,即便是神也會力有未逮。

何況是一隻不過修行了五百年的槐樹妖。

“就好比那天在山神廟,虎妖自己撞到柱子上,李姑娘你又剛好出現,哪怕你沒有出劍,我也一定會認為是你讓那頭虎妖撞上去的。”

“但是我不會不出劍。”李聽眠說,“劍也不會那麼慢。”

“我知道的呀。”硯蓮生笑起來,“所以,才是李姑娘你救了我,而不是我想你救了我。”

李聽眠彆開了眼,“真的不可以?”

“李姑娘,我從來沒有說不可以的意思,隻是想向你說清楚。”

硯蓮生歎氣,“就像沒有人規定過禦劍必須要怎麼禦那樣,這同樣也更像一種約定俗成。”

李聽眠從他口中聽到了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曆史上曾經有個混亂的仙朝。

那時修行者尋求某種改變,積極入世,各個道統的山門也不曾被一重又一重的結界覆蓋。

修行者求仙,普通人比修行者還要更加努力地求仙。

尤其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國君,各國的貴族。

長生二字誘惑太大。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修行的天賦和資質。

能成為修行者的終究是少數。

沒有修行者的國家在有修行者的國家麵前毫無還手之力,修行者少的國家又會被多的國家吞並。

國君修行的開銷由大臣和貴族們承擔,大臣和貴族的底氣又來源於底下的官吏……一層一層盤剝下去,最終致使、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更不要提每個國家還時不時發生動亂。

修行者導致了這樣的問題,但修行者並不能解決。

就這麼仙不仙凡不凡的亂了幾百年,一位天縱奇才統一了當時的十三州,焚掉了當時所有流通的修行秘籍,不準所有人再提半句修行。

私自修行的人要殺,提到修行的人更要殺,整整三代多的人過去,才算遏製了當時的求仙之風。

吸取了教訓的修行者不再像過去那樣頻繁入世。

即便入世,斬殺惡行善,也會專程淡化痕跡,不讓所謂的“仙人”落到實處,留下太多可能存在的追逐或是妄念。

就這麼一直到了今天。

“所以,李姑娘,你可以不接受她給的期限。”

到時候發生衝突,至多是留下一筆濃墨重彩的仙人傳說罷了——雖然在槐蔭城民眾心中,大概率還是意圖對槐仙娘娘不軌的壞仙人。

硯蓮生想起槐仙廟內的那幕,莫名有點想笑。

他當時說的其實是“我”,不是“我們”。

“畢竟……這位槐妖前輩的修為,也隻是大成罷了。”

五百歲的大成境其實已經很了不起了,尤其還是槐樹這種草木出身的妖。

可誰讓過來找那位天下第三鑄劍師修劍的,是一位隻有十五歲的真劍仙呢——長生天,確實已經可以稱之為謂“仙”了。

她連玄虯君都能說斬就斬。

李聽眠就這麼安靜地思索了一會。

硯蓮生是說了可以。

可她同樣也感覺,真去砍那棵槐樹,硯蓮生會很苦惱。

因為對方並不是壞妖。

李聽眠不關心槐樹妖還有其他那些人怎麼想。

她隻是覺得,作為朋友,自己應該也要為硯蓮生去想。

“那我把鑄劍師帶走好了。”

“——要是他不答應的話。”

她這麼對硯蓮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