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槐蔭城,李聽眠才知道硯蓮生口中的“入鄉隨俗”到底是指什麼。
過了城門,硯蓮生帶著她走進旁邊的一座廟裡。
廟很小,幾乎跨過門檻就是蒲團,裡麵更是狹窄,逼仄。
少年取了香,對著神像深深一揖。
還未離手,那根香便從中間斷開了。
“我們來此,隻是為了來尋傳聞中在此隱居的天下第三鑄劍師,無意打擾城中清靜。”
硯蓮生重新取了一炷香,再拜,“前輩放心,請到鑄劍師出山,我們便會離開。”
這次,他也依舊沒能把香插入香爐。
硯蓮生苦笑,悻悻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又去取香。
方才還滿滿當當的香筒已經空了。
他有種不太妙的預感,“李……”
李聽眠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李聽眠一根不落地將手上那把香全部嵌進了香灰裡。
她速度太快,那些香根本來不及中途斷掉。
“……沒什麼。”硯蓮生默默把話咽回去。
雖然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但硯蓮生還是能感覺出來她心情不是很好。
他在心裡叨了幾句“還請前輩見諒”,第三次俯身。
香沒有斷。
神像完完整整收下了他的一揖,女子縹緲不真切的聲音從他們上方傳來。
“七天。”
神像開口了。
“多謝前輩,我絕不久留。”
硯蓮生提著的心悄然落地。
離開之前,李聽眠特地回頭看了廟裡的那座神像一眼。
往城裡走她才發現,這樣的廟在槐蔭城有很多,零星分散在各處。
還有就是……他們現在去的,好像不是酒樓。
酒的味道在另一頭。
李聽眠停下腳步。
她拉住還在往前的硯蓮生,道:“那邊。”
硯蓮生過了幾秒才想起來她指的方向有個酒樓。
“李姑娘,不是那一家,我們沒有走錯。”
李聽眠鬆開他的袖子。
硯蓮生卻沒有繼續往前走。
“但是這裡確實不是最近的路。”他歎了口氣,“……我想順路給你找一條合適的劍帶。”
一直用手握著劍,久了會累。
“李姑娘,有了劍帶,你就可以把劍彆在腰上,或者乾脆背著它了。”
挑劍帶的時候,他剛好也能再想想要怎麼在七天內搞定鑄劍師。
“不要劍帶。”
李聽眠搖頭,“師父說,劍是不可以離手的。”
她也隻有手上握著劍才安心。
硯蓮生不是很懂劍修。
“……那我們再繞回去?”他隻好這麼提議。
“你說這裡可以到。”李聽眠不解。
既然能到,為什麼還要繞路?
硯蓮生欲言又止,一時居然想不到如何開口。
他自己也隱約有種事情做得不是很妥當的感覺——明明可以在進城的時候就說的。
他應該先問李聽眠,李姑娘你打不打算要一條劍帶。
他不動,李聽眠自然也不會跟著動。
一城都種了槐樹,道旁有,家家戶戶的院子裡更有。
白花開得沉甸甸,壓在枝頭,擁擠又熱烈,到處都能見到花蔭。
——今日又恰巧是個燦爛的大晴天。
意識到這些的一瞬間,硯蓮生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麼。
“李姑娘,我……”
李聽眠轉過臉。
她還沒聽見硯蓮生後麵的話,就被不輕不重撞了一下。
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童。
後麵還跟著幾個差不多大的尾巴。
硯蓮生在突兀響起的哭叫裡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發生了什麼?”
李聽眠也不知道。
她隻是低了下頭,對方就喊著阿娘槐仙娘娘之類的,爬起來哭著跑走了。
硯蓮生看看她的樣子,隱約猜出一點原因。
“看來是摔到了。”他麵不改色,迅速定下結論。
硯蓮生一點也不認為李聽眠那隻綠色的眼睛看上去很詭異,更不覺得李聽眠麵無表情的樣子嚇人。
李姑娘分明就很好看。
“隻有七天時間,我們得想個想彆的辦法請鑄劍師。”
硯蓮生說回正事,“七日一過,要是沒有說服鑄劍師出手修劍,可能就得暫時離開了。”
鑄劍師好酒,善飲,他原本想等槐樹開花,與槐妖做一樁交易,討個人情,以誘之。
沒想到出師未捷,差點沒能成功進城。
“為什麼?”李聽眠問。
她絲毫沒有把廟中之事放在心上。
“這裡畢竟是槐妖前輩的地盤……”
硯蓮生也不清楚槐妖這樣做的原因,他印象裡,這一位前輩應該是很好說話的。
李聽眠沒有聽他說完。
她微微捺著眉,頭一次打斷硯蓮生說話:“她比玄虯君還厲害?”
“……倒也不是。”
硯蓮生無奈,“李姑娘,不是厲不厲害的問題。”
“槐蔭城地處繁華,算上城郊的莊子,鄉鎮,攏共有十萬人。”
“現今槐樹即將開花,城內人數隻會更多。”
這偌大的槐蔭城,不是隻住了一位鑄劍師,一隻槐樹妖。
李聽眠有點困惑。
“對世上絕大多數人而言,妖怪也好,我們這些所謂的仙人也罷,都是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故事和傳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因為有很多人,被趕出去也不可以動手?”李聽眠試圖總結他的意思。
她更加困惑了,“這裡的人都在拜槐仙,要槐仙保佑,感謝槐仙。”
“他們很相信。”
進城之後,李聽眠從太多人的口中聽到過“槐仙”兩個字。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剛剛過去的人說‘槐仙娘娘保佑,喝半個月符水,我家那口子總算是有動靜了’,另一個人說‘是,我家孩子也是娘娘送來的’。”
——他們知道槐仙存在,才會相信槐仙。
這是一種接受的態度。
他們沒有必要專程去遮掩什麼。
“李姑娘,信仰的本質是一種寄托。”硯蓮生醞釀許久,才給出自己的回答:“那些人,他們信的,其實是自己想信的槐仙,而不是紮根此處的槐妖前輩本身。”
和一個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過於直接銳利,還幾乎完全不通人情的劍修講道理是很難的。
但硯蓮生並不是為了讓她聽從自己才開口,拿條條框框去限製一把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些的劍。
他隻是單純想讓李聽眠知道這些罷了。
理不理解,接不接受,是這把劍自己的事。
“他們的妻子懷孕,或許和槐妖前輩有關,但巧合的概率更大,隻不過是將功勞歸到了槐妖前輩身上。”
人的願望太多,從來沒有止儘,即便是神也會力有未逮。
何況是一隻不過修行了五百年的槐樹妖。
“就好比那天在山神廟,虎妖自己撞到柱子上,李姑娘你又剛好出現,哪怕你沒有出劍,我也一定會認為是你讓那頭虎妖撞上去的。”
“但是我不會不出劍。”李聽眠說,“劍也不會那麼慢。”
“我知道的呀。”硯蓮生笑起來,“所以,才是李姑娘你救了我,而不是我想你救了我。”
李聽眠彆開了眼,“真的不可以?”
“李姑娘,我從來沒有說不可以的意思,隻是想向你說清楚。”
硯蓮生歎氣,“就像沒有人規定過禦劍必須要怎麼禦那樣,這同樣也更像一種約定俗成。”
李聽眠從他口中聽到了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曆史上曾經有個混亂的仙朝。
那時修行者尋求某種改變,積極入世,各個道統的山門也不曾被一重又一重的結界覆蓋。
修行者求仙,普通人比修行者還要更加努力地求仙。
尤其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國君,各國的貴族。
長生二字誘惑太大。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修行的天賦和資質。
能成為修行者的終究是少數。
沒有修行者的國家在有修行者的國家麵前毫無還手之力,修行者少的國家又會被多的國家吞並。
國君修行的開銷由大臣和貴族們承擔,大臣和貴族的底氣又來源於底下的官吏……一層一層盤剝下去,最終致使、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更不要提每個國家還時不時發生動亂。
修行者導致了這樣的問題,但修行者並不能解決。
就這麼仙不仙凡不凡的亂了幾百年,一位天縱奇才統一了當時的十三州,焚掉了當時所有流通的修行秘籍,不準所有人再提半句修行。
私自修行的人要殺,提到修行的人更要殺,整整三代多的人過去,才算遏製了當時的求仙之風。
吸取了教訓的修行者不再像過去那樣頻繁入世。
即便入世,斬殺惡行善,也會專程淡化痕跡,不讓所謂的“仙人”落到實處,留下太多可能存在的追逐或是妄念。
就這麼一直到了今天。
“所以,李姑娘,你可以不接受她給的期限。”
到時候發生衝突,至多是留下一筆濃墨重彩的仙人傳說罷了——雖然在槐蔭城民眾心中,大概率還是意圖對槐仙娘娘不軌的壞仙人。
硯蓮生想起槐仙廟內的那幕,莫名有點想笑。
他當時說的其實是“我”,不是“我們”。
“畢竟……這位槐妖前輩的修為,也隻是大成罷了。”
五百歲的大成境其實已經很了不起了,尤其還是槐樹這種草木出身的妖。
可誰讓過來找那位天下第三鑄劍師修劍的,是一位隻有十五歲的真劍仙呢——長生天,確實已經可以稱之為謂“仙”了。
她連玄虯君都能說斬就斬。
李聽眠就這麼安靜地思索了一會。
硯蓮生是說了可以。
可她同樣也感覺,真去砍那棵槐樹,硯蓮生會很苦惱。
因為對方並不是壞妖。
李聽眠不關心槐樹妖還有其他那些人怎麼想。
她隻是覺得,作為朋友,自己應該也要為硯蓮生去想。
“那我把鑄劍師帶走好了。”
“——要是他不答應的話。”
她這麼對硯蓮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