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呼呼漏進狗牙參差的半邊廟門,卷得王安剛生好的火好一陣晃動。
濕了半邊身子,褲腿還在不停往下淌水的農戶抖抖腳,往旁邊挪了挪,這才放心衝著更裡麵招呼:
“小郎君,趕緊過來暖暖,莫著了涼。”
說著,他又往火堆邊邊添了圈細柴,用手把火扇旺了些,很是熱絡地寒暄:“當著山老爺像的麵,可不敢讓小郎君染了風寒。”
“您說笑了。”
硯蓮生恭恭敬敬對神像上完三炷香,這才找了個離篝火不近不遠的地方坐下。
少年從懷中掏出一本小書,借著光亮翻開幾頁,“我冒失雇人上山,打擾了此處清靜,山神怪罪也是應該。”
王安連忙擺手,剛要呸掉話裡麵的晦氣,突然想起麵上坐著的就是位秀才,轉而尷尬地撓起了臉,“這……哪來的怪不怪罪,外頭先生不是都在教什麼不語,照我看,神啊鬼啊的都是些子烏虛有的事。”
“小郎君再過來些,這邊乾得快。”
他自己其實是不信山神的。
“子不語:怪、力、亂、神。是說那位先生不談怪異、勇力、悖亂和鬼神的事情。”
硯蓮生跟著笑了笑,沒糾正王安應該是子虛烏有,那句話跟他想表達的也不是一個意思。
“對對,子不語怪力亂神。”
王安一拍大腿,“就是這個。”
“還是你們秀才腦子好使。”
硯蓮生一身淺青,外麵還罩了件繡有鬆竹的月白長衫,看上去確實是個斯文標致、飽讀詩書的少年郎。
實際上,他和秀才沒有任何關係。
還沒開口解釋,火光另一邊的農戶又換了個話題:“不過我們這兒真出過仙人。”
空氣倏地一靜。
“仙人?”硯蓮生正襟危坐,合上了書。
“我阿爺小時候的事了。”
“那會兒山裡突然出了妖怪,一頓要吃幾個人,吃到沒人再敢進山,住在山腳的近百戶人家逃的逃,搬的搬,結果把妖怪也引到了外麵。”
王安不住長歎,“害了不少村子。”
“鄉長好不容易去到縣裡,報了官,帶了一批捕役回來抓妖,反倒讓那妖怪吃得街上全是血。”
“怎麼不請仙人去救他們?”
硯蓮生不解。
“這哪是隨隨便便能請到的。”
王安做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再者,仙人自然有他的打算。”
硯蓮生壓下情不自禁上揚的唇角,繃住了臉,忍著不去插話。
“後來事情傳開,縣裡的大人怕它哪天把村子吃光,追到縣裡,自己也跟著掉腦袋,隻好讓人帶了幾百扇豬,牽著好幾十頭羊去山下上貢。”
“誰知道黑風一下子就刮跑了那些豬,緊跟著,遠在百裡外的縣老爺就收到了托夢。”
“那妖怪說,說每月光憑豬羊,不夠讓它息怒。”
雷聲響得及時。
王安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它還要五對童男童女,年齡不能超過十歲。”
——妖怪吃過人,得了好處,就不會再滿足於普通牲畜了。
這樣的發展,硯蓮生並不意外。
倒是對方接下來的話讓他多看了一眼。
“我阿爺當時就在那批童男童女裡。”
他聽見農戶這樣說。
“身上綁著紅綢緞,被抬進轎子,一路吹鑼打鼓送到山下,嗓子哭啞了都沒人應。”
“就在妖怪準備吃掉他們的時候,天上光芒大作,落下來一柄寶劍。”
畢竟不是親眼所見,阿爺當時講得再怎麼激烈、驚心動魄,王安也已經不太能想起來了。
隻記得是劍。
“那劍從天而降,一把幻作十把,百把,就這麼滅殺了妖怪,我阿爺他們也撿回了性命。”
“……也不排除山神顯靈啊。”
畢竟,也沒誰真正看見所謂的仙人到底長什麼樣。
少年調子有些輕。
王安一愣。
隻是,不等他回答,對方已經飛速跳過了這個話題。
“現在山上還有妖怪嗎?”
“要有妖怪,也不敢帶小郎君上來哇,就是再往深走,遇到的也是豬熊和大蟲。”
他忍不住笑起來,“我阿爺後來也覺得有可能是山神,時不時就要帶著我進來拜拜,圖個心安。”
“這廟起碼有兩百年了。”
火堆發出細微的迸裂聲,王安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順手往裡麵丟了幾根粗柴。
“我家祖上原先就住在山裡,每次出發打獵,都要專程進來拜一拜。”
後來鬨了妖怪,一族全搬出去,不再做原本的營生。
幾十年過去,就算還記得有個山神廟,也早忘了上山的路。
“也不知道怎麼建的。”
想起舊事,王安難免感慨,“荒了這麼久,竟然連雨都不漏。”
廟裡神像,供桌都是好的。
磚瓦隻是斑駁褪色,遠沒有到殘破損毀的地步。
也就門爛了半邊。
“總歸是供奉山神的地方。”
硯蓮生靜靜。
“真有山老爺,這裡哪能還鬨過妖怪!”王安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又笑,“依我看,八成還是選的地好。”
他很快就找好了理由。
“這廟在南麵,修得又高,還有那麼大一片林子攔著風雪……”
他下意識朝廟門處看了眼,一愣,到底沒忍住嘀咕:“天怎麼昏成這樣?”
往年這時候也總是白日響雷,下雨。
王安活了半輩子,還沒見過外麵這種黑沉似夜的驚蟄天。
嘴上說著沒什麼,心裡卻莫名有些發怵。
天黑成這樣,冒冒失失趕路下山,恐怕不安全。
可這荒郊野嶺的,留在廟裡過夜,晚上萬一真出個什麼好歹……
“要不我們……”
他咬咬牙,正要開口,便聽得“吱呀”一聲。
廟門被風卷開了。
篝火明明滅滅,也跟著一陣猛晃。
王安起身,正欲去關,卻見幾十步外正有道倉皇的人影正往廟裡頭衝。
釵裙淩亂,瞧著是個女郎。
他愣了下,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結實摔在了廟門外的台階上。
伴著一聲驚呼。
絆倒在台階上的娘子模樣嬌俏,生有一副再怎麼慘白都掩不住好顏色,眉頭半擰,剪水瞳仁裡還透著驚慌怯意,當真是我見猶憐。
王安莫名感到臉熱。
“這、這位小娘,我扶你進來烤烤火。”
他沒有多想,隻當對方急著躲雨,摔狠了,崴到了腳,一時半會兒站不住,需要自己過去搭把手。
這樣一個雨天,這般荒山野嶺,人跡罕至的地方,突然出現一位落魄卻美貌的女子。
仿佛什麼精怪故事的曖昧開篇。
然而少年眸光冷冷,看不見半分旖旎纏綿。
他攔下王安,不著痕跡往前站了幾步,將人護在身後,低聲道:“外麵是個妖怪。”
那張人皮再如何楚楚可憐,惟妙惟肖。
也遮不住滿身的腥臭。
“妖怪……?”
王安麵露愕然,幾乎以為硯蓮生在和自己說笑。
好端端的,怎麼會出現妖怪?
……世上又哪有長這樣的妖怪?
再者,不管怎麼看,外麵都是個狼狽可憐的小娘。
他瞧瞧硯蓮生,又去瞧外麵正支著手臂,掙紮站起來的女子,怎麼也沒辦法將對方和妖怪兩個字聯係到一起。
掙紮再三,終究還是心裡頭那點憐惜占了上風。
他咬咬牙,心一橫,將少年擠向一旁,大步往前跨去。
山神廟不大,進門隻需幾步。
眨眼間,男人便探出廟外,攙向那半截若隱若現的藕臂。
硯蓮生猝不及防,阻攔不及。
又是一聲驚雷,霹靂亂作。
硯蓮生也跟著心驚肉跳,生怕下一瞬便是血漿四迸,方才還好端端坐在火堆旁談笑的人就此命喪黃泉。
他甚至有點想把眼睛閉上。
好在有人更快。
天幕昏昏,亂雲低沉,風雨如晦。
硯蓮生卻看見一道明澈如雪,自成一線的劍光。
而後頭顱滾落。
王安呆滯數秒,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對上門檻旁一張似人非人,露出白睛吊額的猙獰麵容。
再看懷中。
利爪鋒銳,毛皮斑斕。
七尺多的漢子麵無血色,一屁股跌到地上,兩股戰戰,慌不迭朝廟裡退去,又瞧見台階上不知何時生出的靜默人影。
電光映亮螢火般幽詭的眼。
“妖怪、鬼……鬼鬼鬼鬼鬼啊!”
竟是驚嚇到當場昏厥。
——門外站著個麵色冰白,下巴尖尖的姑娘。
她渾身上下都在淌水,隻比硯蓮生矮上一點,左眼是蒼葭的顏色。
站在淋漓的大雨中,天然就是一柄森寒的劍。
“那個……你,要不要進來,稍微取個暖?”
硯蓮生咽了口唾沫,心跳得有點快,還很緊張。
他的舌頭不是很聽使喚,“我是說,雨應該入夜才停,不太方便趕路。”
硯蓮生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替一個顯然比自己厲害太多的劍修糾結敢不敢路的問題,隻覺得窘迫極了,耳根陣陣發燙。
越到後麵,他越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硯蓮生腦袋越埋越低,目光幾乎灼穿廟內的石板。
李聽眠就這麼盯著這個奇怪的,和自己應該算某種同類的少年盯了一會兒。
直到對方越來越細的聲音徹底消失。
“請問,槐蔭城怎麼走?”
她禮貌且認真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