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高湛(下)(1 / 1)

杜月恒扯了扯舒慈的衣角,指了指背後的房間,示意兩人先進去。

這房間寬敞,一張架子床、一套書桌椅、一隻衣櫃,周圍幾張書架擺放得滿滿當當、整整齊齊,一看便是主人家的房間。

果然,不等一會,就聽到門外傳來聲響——下人們正要將高湛搬進來,這是他的房間。

二人不得不急中生智,一同躲進了衣櫃之中。

舒慈眼前霎時一片漆黑,空間狹小,兩人擠在一起,手忙腳亂。她伸手想將衣櫃推開,剛好碰上了杜月恒的手,他立刻觸電般收回去。她將櫃門翕開一條縫隙,終於櫃子裡透進來些許微光,堪堪可看到屋內的情形。

舒慈可以聽見,杜月恒似乎很緊張,他將自己的呼吸放得很慢很輕。這樣,她可以清楚地聽見兩人節奏不一的心跳聲。

她注意力回到櫃子外麵,隻見下人們給高湛鬆綁,合力將他小心抬放到床上後,立刻像是避瘟疫似的小跑離開。

房間複又安靜下來,兩人便從衣櫃裡跳出來。

杜月恒一個箭步上前,查看高湛的情況。

高湛的臉和脖頸完好無損,好像方才晁不疑並沒有砍那三刀。隻是臉色慘白,雙眼無神,好像仍未從大夢中醒來。

“高湛,高湛!”

杜月恒叫了兩聲他的名字,但高湛充耳不聞,隻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高湛!是我,我是杜月恒啊!”

聽到杜月恒的名字,高湛這才緩緩轉過頭。他的雙眼又空又癡,聲音遲緩:“杜兄,是你啊。”

“高湛,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怎的成了這幅模樣?!”

原來杜月恒是故意躲在高湛的房間,為了等他回來,親自問個明白。

高湛慢慢將視線移回天花板,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再看杜月恒,呆滯地吐出幾個字:“杜兄,我殺人了。”

停頓了幾秒,他又幽幽地說道:“晁先生說,逢佛殺佛,逢親眷便應當殺親眷。我做到了,執念已除,沒想到,又生新的執念。如此循環往複,難道隻能高舉佛刀,殺個不停?”

杜月恒急了,問道:“好,你既說你殺人了,那你殺的什麼人?在哪裡殺的人?何時殺的人?”

高湛沉默了一會,終於輕聲答道:“我殺的……”

他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我殺的人是牡丹。”

杜月恒問:“牡丹兩日之前死於長安城外青龍寺,跟你有什麼關係?”

高湛不答,反倒像是入了魔,一字一頓,大聲說道:“晁先生說,那蟲就是牡丹,牡丹就是蟲,我殺了蟲,也就殺了牡丹。”

說罷,那空洞的雙眼流下一行熱淚。

他又倏地一下坐起來,情緒激動,一把抓住杜月恒的雙手:“杜兄,我求你,幫我報官吧!我殺了牡丹!活該我殺人償命!!讓大唐律令懲罰我吧!我受不了了……我、我,我竟殺了牡丹……”

舒慈無語,看來這晁無疑的法術不管用啊,高湛仍舊與先前一樣,精神恍惚,瘋瘋癲癲,語無倫次,不解起意。

杜月恒聽了他的胡言亂語,氣急敗壞,高聲說道:“什麼晁先生短,晁先生長的?!那晁不疑學藝不精,你一個國子監的,怎的也是不懂?

“什麼逢佛殺佛!那晁不疑忘了最後兩句‘不與物拘,透脫自在’。你根本就沒想明白,臨濟法師所謂‘殺’,是指放下,以自我修行而破除執念!怎麼到你這裡成了高舉佛刀,殺個不停?!

“你不懂,我便告訴你!所謂‘即心是佛,無心是道’。意思是,人人自心就有佛性,不向身外求。我隻認自己所見、所聞、所信。我之所見,便是今日隻見大蟲,不見牡丹。我之所聞,便是你胡言亂語,不知何意。我之所信,便是——你高湛不是會殺人之人!

杜月恒高聲喊道:“今日,我便是佛!我便是你的道!”

說罷,舉起右手,直朝高湛眉間劈去。

舒慈被杜月恒這一出嚇了一跳,趕忙要去扶,卻被攔下,杜月恒道:

“這便是,當頭棒喝!”

“……”(注)

高湛腦袋結結實實挨了一掌,一時間,頭暈目眩,捂著額頭,眯著眼睛,眼淚流個不停。

緩了好一會,他眼睛睜大,那空洞的瞳孔中恢複一絲神采,複而黯淡下來,癡傻又茫然地問道:“杜兄,你怎麼在這?這位姑娘又是誰?”

杜月恒見他油鹽不進,又是生出來幾分急智,哄騙高湛道:“你剛剛不是要報官嗎?我把人給你找來了,這位姑娘便是大理寺司務!”

他朝舒慈使了使眼色,舒慈配合地亮出文牒,裝模做樣地學著長官的樣子,岔開腿一坐,一拍桌子,高聲喊道:

“大理寺接到報案,中書令府高湛,可在!”

高湛立刻從床上連滾帶爬地跪下來,“我在!我在!”

舒慈見這招有奇效,便提起一口氣,嚴厲地審問道:“堂下高湛,所殺何人?還不快將案件情況,從頭到尾,從實招來!”

高湛伏在地上,嗚嗚嗚地痛哭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起來。

***

一年前,高湛在拂花樓認識了牡丹。

牡丹生得美麗動人,文采斐然,在整個長安都是數一數二的名伎。兩人很快便互生情愫,愛得難舍難分。

半年以前,牡丹突然提出要高湛帶她離開。

原來,牡丹的父親是倭國派遣來的一位留學僧。十八年前,他來到了長安,愛上了牡丹的母親,二人情投意合,便有了牡丹。

可惜,倭國的留學僧,在大唐學習十年後,必須返回倭國,若滯留在大唐,其國內的親屬家眷就會受到懲處。牡丹八歲時,她父親的留學時限已到,便丟下了牡丹和她的母親,毅然決然地登上了回倭國的大船。

牡丹的母親悲痛之中,患了病,沒過幾年也去世了。她成了孤兒,被送去了教坊司。

直到近日,有一位倭國來的客人竟帶回了她父親的消息。

那留學僧回國後,頗受倭國天子的重用,在朝中任了高官,一直在找自己遺在大唐的女兒,想要將她接回倭國。

可是,牡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高湛,並不願意隨那人回倭國,於是便請求高湛帶她離開。

高湛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恩客,他篤記與牡丹的約定——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嘴裡說著願為牡丹付出一切。在家中,高湛也不受父親重用,本就無心朝野,胸無大誌。於是,他便應下了她的請求。

二人約定,三月三十日,亥時,在長安城外青龍寺彙合,接著,二人準備便一路向南,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開始新生活。

可沒想到,三月三十當日,高湛整理好行囊,正要溜出去,卻被他父親高大人抓了個正著。

高大人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消息,知道兒子要帶一個花魁私奔,氣不打一處來,抓了高湛就是家法伺候,又是打罵,又是罰跪,還將他的行路文書通通收走。

高湛痛苦萬分,卻又不能赴約。

他本猜想牡丹若等不到他,應是回了拂花樓。卻沒想到,第二日,竟得到牡丹慘死青龍寺的消息。

他一時之間悲痛萬分,全怪自己沒有赴約,才讓牡丹孤身一人,遭此不幸。

正當他傷心欲絕時,突然瞧見窗台上趴著一隻形似蜈蚣的大蟲。

他走過去,竟聽到那蟲子會說話!

正是牡丹的聲音在喚他:

“高郎……高郎……”

高湛嚇得扭頭就跑,那蟲子又爬到房梁上喚他:

“高郎…………”

高湛嚇得軟攤在地,那蟲子仍舊不放過他,爬到桌子上:

“高郎!高郎……”

高湛落荒而逃,以為自己是因愧疚而生幻覺,便找到了晁不疑,求他為他祛除癔症。二人一番談話後,他便決心去殺死執念。

是的,世間沒有會說話的蟲子,隻有高湛的起心動念,蟲子隻是對照了他的心念,他思念牡丹,於是有了蟲子。

但他現在害怕了!他不要牡丹了,這世間也就不必再有蟲子了!

回到家,他備了一把短刀在枕頭邊。深夜時,那蟲子果然蜿蜒而至,爬到他的床柱上。又開始喚他。

高湛不管,抄起刀來,一刀刺入蟲子的身體,沒想到,那蟲子掙紮著的,發出女人淒厲的尖叫聲:

“高郎啊!!!你分明說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高湛一時驚呆了,這是他與牡丹的約定!

他們曾經月下對飲,唱詩起舞,歡歌弄影。他曾經許諾,他要與她生生世世。但他現在害怕了!他怎麼能害怕?怎麼能不要她呢?

天長地久有時儘,此恨綿綿無絕期!

高湛崩潰了。

他再也分不清那聲音是虛幻還是真實,也分不清這是蟲子,還是他最愛的牡丹。

他殺了人,他想自儘,與牡丹天上再會。但他又不敢,隻能求求他們報官吧!讓大唐律令賜他一死……

待到下午,高大人請來了晁不疑為兒子祛除邪魅。

他被牢牢綁住,在晁不疑的咒語中,他似乎夢回拂花樓。滿目桃花盛開,仙樂入耳,香薰撲鼻,恍然間見到牡丹。

她沒死,化成了飛天,衣衫飄蕩,翩然而至,那淒厲的聲音仿佛有回響:

“高郎,是你殺了我嗎——”

高湛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正是那巨蟲——

須臾之間,在晁不疑的刀下,已經化為了一堆白骨。

他聽見晁不疑說:“這白骨便是牡丹。蟲子是牡丹,牡丹就是蟲子。”

高湛徹底瘋了。

——注:這裡關於禪宗的解釋是我編的。但臨濟宗確實有當頭棒喝的教學方法。

——小劇場一則——

杜月恒:(自以為很帥)這便是,當頭棒喝!

舒慈:(黃豆人流汗)大哥,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