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觀十六年,三月三十,寅時未半,晨露微涼,舒慈仍在熟睡中。
此時,卻聽得紙窗翕動。一隻碧藍色的三寶鳥,正用腦袋頂開窗框,熟練地鑽進來。一個振翅,輕巧地落在舒慈的枕頭上。
舒慈聽見響動,好夢被擾,皺著眉翻了個身,繼續夢會周公。見她不醒,三寶鳥咕嚕了兩聲,便往床底下一跳。
隻見它兩隻爪子剛一落地,卻是藍羽儘褪,從地上站起來一名十三、四歲的藍衣少女。那少女又從袖口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團,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砸到舒慈後腦勺上。
少女見她用手撓了撓頭,仍是不醒,便朝天上翻了個白眼,撅起嘴,發出唱歌一般的聲音,“話我帶到了,這就回去睡覺了!”
舒慈這才一個激靈,大夢驚醒,正想出聲,卻見少女一轉身,又化作一羽翠藍色,從窗縫裡飛出,消失在長安茫茫無儘的夜色中。
她揉揉眼睛,怔了一會,這才趕忙展開紙團一看。
上麵一副簡陋的簡筆畫,大致是方方正正的長安城,南門外畫出兩條豎線表示大道,突然出現一道分叉口,畫著一隻潦草的狗頭。分叉口不遠處畫著一個方框蓋著三角形,似是一座廟,方框裡麵歪歪扭扭幾筆,像是一條蚯蚓。
舒慈歎了口氣,又是一晚好夢被擾。隻得三下五除二換上夜行服,牽了馬兒,便往華安門趕。
此刻長安城一百零八坊,一片死寂。
長安城宵禁嚴格,不及舒慈行到安華門,便被一名金吾衛攔下。她不慌不忙,從懷裡掏出一枚文牒。
那文牒正書大字,“大理寺舒慈查案”。金吾衛接過文牒,兩相對照,不禁心下一奇——這大理寺的竟然是個女官。
隻見舒慈一頭檀黑的秀發綰於腦後,雖是女子,但細眉如劍,鼻梁挺直,英氣十足。一雙鳳眼,按理說應是撫媚動人,但右眼瞳黑亮如墨,有逼人的淩厲。最古怪的是左眼,瞳孔映著微光,泛著淡淡的青灰色,仿佛蒙了一層薄紗。隻是眼下一圈烏黑,看起來早已習慣晝伏夜出,黑白顛倒。
那金吾衛又注意到背麵一行小字——“大理寺緝妖司司務”。
奇上加奇!
大理寺乃專查命案、懸案、疑案部門,自然在大唐是人儘皆知,可這緝妖司卻是聞所未聞。
世間天地萬物,並非人有魂魄。動物、植物、甚至不起眼的器物,一旦吸收了日月精華,煉化了鐘靈神秀,便能凝結出三魂七魄,感知七情六欲。若是再提升修為,就能修得人形,是之為妖。
物修成了妖,便也像人一樣,能分出好壞。善妖化了人形,混跡人間,倒也相安無事。而惡妖免不了為了修為殺人放火,為害人間。
自古以來,神州大地上便有了專門查妖、管妖、捉妖之部門,到了唐朝就成了這緝妖司,隸屬大理寺,專查大理寺所不能查之妖事。
不等這金吾衛多問,舒慈手一伸便取回了文牒,道了一句“多謝官爺,行個方便。”
說罷,翻身上馬,策馬向南疾馳而去。
剛出華安門,天邊漸漸亮了起來,泛起魚肚白。舒慈迎著黎明的微光,先沿著大路向南行了兩三裡,果然,遠處的岔路口正蹲著一隻獵犬。
那漆黑的獵犬蹲坐在地上,神色威嚴,毛發油光鋥亮,體型細長,足有半個人高。
它見到舒慈近了,咧開嘴哈了兩聲氣,像在打招呼,朝她點了點頭,搖了搖尾巴,轉身順著小路一溜煙跑了起來。
舒慈兩腿一夾馬肚,加速跟在黑狗後麵。不出一裡地,就看到一座破敗的寺院。
庭院已經雜草叢生,大門上的銅環鏽跡斑斑,抬頭一看,門匾已經褪色剝落,依稀可辨得三個大字——青龍寺。
“哦!這就是你畫的蚯蚓?”舒慈翻身下馬,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黑犬跟在後麵,“嗷嗚”地一聲,後腿一蹬,憑空變成了一個黑衣男子,皮膚黝黑,身材瘦高,一雙下垂眼,比起剛剛威風凜凜的獵犬,多了幾分童真。
“什麼蚯蚓?青龍寺,青龍寺,我畫的那是龍!”敖瑞道,“阿慈姐,你們的字難學,但畫兩筆總沒錯吧?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
緝妖司中除了人,還有各式各樣當差的妖。
據說,緝妖司剛一成立,祖師爺鐘馗便召集了一批神通廣大的妖怪。妖怪們發現這差事既能修善為,又能領俸祿,有的便加入了緝妖司,協助辦案。
舒慈早就習慣了她這些妖怪同僚們的妖言妖語,配合地乾笑了兩聲,抬腿進了這青龍寺。
一進門,便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這味道是人是妖?”舒慈問。
“是人。就在佛殿裡麵。”敖瑞的狗鼻子左右一動,立即分辨道。
“這人是怎麼發現的?”
“說是一個路過的雲水僧,子時左右走到青龍寺歇腳,發現這女子倒在血泊之中。這裡離城門不遠,他便報了南門的金吾衛,金吾衛又通報了大理寺。大理寺偵查司的來查了,說不像常人所為,必是有妖怪作祟!又通報了我們緝妖司。今日我和三寶正好當班,於是先來了。我畫了地圖,讓三寶來叫你。哎?三寶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她又回去偷懶睡覺了?”
“那雲水僧現在在哪?”
“走了。”
“走了?!”
“是,走了啊。偵查司問話的說,妖怪最怕佛法,怎麼會化身成和尚?於是登記了他的姓名、法號、掛單處,便放他走了。”
舒慈急了。
這妖修成人形本就和人彆無二致。修為低的,或許會露出破綻。而修為高的,肉眼凡胎根本無從分辨。
“怎麼大理寺就沒有一個人好好學學《妖案查處令》?開篇第一條便是,若人妖不辨,應交緝妖司處!”舒慈咬牙切齒道。
“可是,阿慈姐,確實沒有妖會修成和尚啊!”敖瑞接話道,“我從小我娘就跟我說,見到寺廟要繞開,見到和尚更是要繞得遠遠的,晦氣至極!我就算修成了這人形,一靠近寺廟,就忍不住頭暈惡心!”
舒慈極為無語,“你現在不就是在這寺廟裡走著嗎?”
“那我現在是沒看到佛像神仙,聞不到香火味道,也聽不到和尚念經!不瞞你說,阿慈姐,”敖瑞好似有什麼秘密,壓低聲音道,“我雖然剛剛就來了,可根本不敢進那佛堂!就怕見了大殿的佛像——看一眼我都能暈過去!”
“那照你這麼說,那凶手也不可能是妖了?要不怎麼敢在佛殿行凶?”
“哦!”敖瑞醍醐灌頂,“那凶手隻能是人了!阿慈姐,還是你聰明啊!”
“……”
舒慈時常不知道她這位妖怪同僚是拍她的馬屁還是存心揶揄。隻能安慰自己,妖之初,性本善,敖瑞一定是真心崇拜自己。
她心道,若是一般的案子,偵查司怎麼會一口咬定是妖物作祟?定是那屍體死狀極不尋常,才會立刻通報緝妖司。
兩人談話間行到佛殿跟前,剛要進門,敖瑞立馬停住。舒慈無奈,擺擺手,便自己進了佛殿。
舒慈直覺一陣異樣,卻說不出哪裡奇怪。
隻見佛殿大門敞開,灰黑的地麵血跡斑斑,佛台前有一隻打翻的燭台。正中的蒲團被撕碎,上麵正躺著一名女子,那駭人的紅正是從她身上流淌出來。
屍長目測不過五尺二寸,穿著粗布麻衣。女子麵色慘白,雙頰凹陷,眼珠突出,表情猙獰,顯是生前受到巨大的驚嚇。
從她前胸到下腹,裂開一條又深又長的大口,傷口邊緣不齊,向外翻出。
再朝那裂口一看——舒慈驚得後退一步,她在這緝妖司當差也有四年,也見過各種妖物作祟,什麼身首分離的,屍骨粉碎的,燒焦的、窒息的、溺亡的……卻是沒見過眼前這樣的——
那裂口裡麵竟然空空如也,隻剩一層外麵一層皮囊。
這女子的五臟六腑不見了。
她又將屍身移開,下麵壓著一隻包袱,裡麵掉出打火石、幾件絲綢的衣服。其中一件對襟長袍,紅底絲綢,繡金絲牡丹,華貴至極。翻開衣服外領,上麵繡著一行小字——“拂花樓”。
舒慈不禁“嘖”了一聲,歎了口氣,伸手將女子的雙眼合上。雙手合十,轉身麵向佛台,正想為女子祈禱一番,卻發現自己進了這佛堂異樣感的來源——
那原本應該放置佛像的高台上如今空空如也。
舒慈倒吸一口涼氣,三步並作兩步,繞到佛台之後。
佛台下散落著碎石塊,原是佛像不知何時在高台背後摔了個粉碎,隻有一個佛頭孤零零地滾到了後門。
“敖瑞!你給我進來!”舒慈朝門外喊。
敖瑞卻是在門口梗著脖子,一幅恕難從命的樣子。
“這佛像都被人打碎了!你怕什麼!”舒慈又吼道。
敖瑞這才緩緩抬起一條腿跨過門檻,見自己並未當場殞命,又拖進另一條腿。
舒慈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你趕緊過來吧,看看這佛像上還有沒有氣味?”
敖瑞慢吞吞地移過來,這時,那佛頭一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敖瑞不禁汗毛倒立,輕聲道,“阿慈姐,這……這是耗子吧?”
舒慈在嘴唇前豎起食指,“噓。”
兩人齊齊沉默,又聽見那簌簌的聲音,又好像人沉重的呼吸聲。
舒慈朝敖瑞使了個眼色,一人一妖從兩邊輕手輕腳圍住那佛頭。
舒慈又朝那佛像偏了偏頭,示意敖瑞前去查看。
敖瑞麵色凝重,隻能眼睛一閉,大有視死如歸之勢,伸出一條長腿,輕輕一撥弄,將那佛頭仰麵朝上。
隻見那佛頭與尋常佛像無異,雕刻著高高的螺發,長眉飛入鬢邊,雙目半閉低垂,嘴唇微啟,作慈悲仁慈之態。
兩人正要鬆一口氣,可突然間,那半垂的眼皮翻動,露出兩隻滴溜溜轉動的石頭眼珠,嘴唇裂開,發出尖細的聲音——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