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1 / 1)

雖然昨晚鬨了一出被跟蹤的烏龍,但寧汐素來心大,晚上回了懷照峰洞府,依舊倒頭就睡,一夜好眠。

接連幾日,她依舊維持著這樣的作息:白日去藏書閣溫書,直到半夜方回。

第一次晚上那種似乎有人跟隨的感覺若有若無,偶爾她還是會覺得背後有一道森冷的視線正在注視著自己,可每次回頭,身後都是空無一人。

漸漸的,寧汐也被磨出了耐性,不再多想,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隻是去膳食峰裡找相識的食修討了一柄削水果的小刀,貼身揣在懷裡。

有備無患嘛。

期間又輪到她灑掃,往常都會借機衝她頤指氣使的衛書依然不見蹤跡,不過雖然沒人催,寧汐還是自覺去安排的地方將活計做完了。

屋前有幾個剛剛練完劍回來的弟子在閒聊,揉著肩膀抱怨這幾天簡直快累得散架了,又是要練劍,又是要加派巡邏。

“姑且忍一忍吧。最近特殊時期,妖禍剛剛結束,還有些妖魔餘孽潛藏在白玉京,安排我們巡邏也是為了避免它們尋機傷人。”

寧汐打掃的動作一頓,若有所思:所以,跟蹤她的也有可能不是衛書,是躲在白玉京的妖魔餘孽?

白玉京好好的一個仙門,怎麼到處都是危險啊。

那弟子又道:“而且我們已經算好的啦,隻需要每日辰時之後巡邏兩個時辰,便有他人來替,不像大師兄,可沒有人來換他的班。聽隨身服侍的小侍童說,大師兄最近忙得腳不沾地,這五六日來每日都睡不夠兩個時辰!”

雖然修士可以依靠打坐養神,但並不能完全戒掉睡眠,像裴不沉這樣的作息,簡直能稱得上一句鐵人。

寧汐攥緊了手中的掃把,那兩個交談的弟子漸漸遠去了。

“大師兄總是這麼忙,最近我都沒見到他人影了。”

“是啊,估計除了清掃妖魔餘孽之外,他還在聯絡其他仙門找藥。而且我聽說他過段時間要去昆侖丘幫忙查赫連家大公子的案子……”

寧汐默默聽了一會,等到那兩人的聲音一丁點也聽不見了,才悶頭用手裡的掃把在地上扒拉幾下,慢吞吞地將落英掃成一堆。

她正埋頭乾活,眼前突然出現一雙玄色長靴。

靴上,是胭脂色的袍角,繡著大朵怒放的金牡丹。

寧汐的心臟重重一跳,下意識後退兩步。

來人直接拽住了她的小臂。

寧汐觸電一樣地抽回手,下意識將被碰過的地方在袖口使勁擦了擦。

她這番毫不掩飾的嫌棄引起了來人的怒意:“你嫌棄我?!”

寧汐扁嘴,不情不願地小聲道:“赫連二公子多想了,我就是潔癖而已。”

赫連為冷笑:“倒是會巧言善辯。既然不嫌棄我,為什麼不抬頭看我?”

寧汐磨蹭好一會,才抬起臉。赫連為正滿臉陰鬱地盯著她,在日光下,那兩顆鮮紅的淚痣更顯眼了。

平心而論,她這位未婚夫有一張好皮囊,桃花眼風流,偏生眼底兩顆淚痣欲語還休,帶了些不可說的魅惑引誘。

隻是他總陰沉著臉,硬生生將那抹殊色壓成了頹豔。

寧汐看了他一眼,又移開視線:“赫連二公子找我有事嗎?如果沒事,我要繼續掃地了。”

呸。他長得再好看有什麼用?她又不喜歡他,一點童年相識的情分也因為他在自己洞房裡和彆人偷情而煙消雲散了。

雖然她知道可能在赫連為看來,他與南宮音才是青梅竹馬、情深意篤,自己隻是個中途插進來、不識好歹的家夥,可好歹她也是一條人命吧!

前世大師兄和自己關係稀鬆,都能為救她豁出性命,而她這位未婚夫倒好,洞房花燭夜她無故失蹤,赫連為居然問都不問。

有了裴不沉當樣本,她看赫連為是越看越不爽。

敷衍地行了一個禮,她轉身就要走,卻又被攔下了:

“聽說你姓寧?”

寧汐突然警惕。

她五歲與赫連為相識,如今也過了半百年,少年人相貌易變,何況當初她與赫連為相處不過短短幾日,對方一時認不出她實屬正常。

但知道她的姓名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這是認出自己了?

寧汐支支吾吾地撒謊:“不是,我、呃,姓裴。”

反正白玉京裡多是裴氏族人,姓裴的一抓一大把,她這麼說倒也不算突兀。

赫連為卻眯起眼,目光落在她的右眼——那隻琥珀色的異色瞳。

寧汐心裡突突直跳。

這輩子,她其實不想再和赫連清羽父子相認。雖然羽叔叔待她很好,但他在婚約一事上的堅持著實令她頭疼。

赫連清羽在凡間是個寒門書生,在與赫連為他娘成婚之前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重信守諾幾乎到了迂腐的地步。

前世寧汐也不是沒試過勸說羽叔叔取消婚事,但後者以一種封建大家長的心態,認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沒有可以成了婚再培養。

當時寧汐聽了就很無言。

如今重活一輩子,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轍。

於是她後退一步,手裡掃把一揮。

赫連為猝不及防,被揚起的塵灰嗆住,猛地咳嗽起來。

寧汐再接再厲,將手裡的掃把舞得虎虎生風,大聲道:“哎呀好大的風!赫連二公子還是去避一避吧,免得掃起來的塵灰弄臟了您的衣裳!”

赫連為額上爆出一根青筋,張口想說什麼,立刻又被塵灰湧進了喉嚨,一時之間咳得涕淚俱下,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趁他被塵土飛揚包裹、一時上不來前,寧汐返身一扭,逃走了。

她不知道赫連為從哪裡聽說了她的名字,還巴巴地找了過來同她對質,但在解除婚約之前,她不想再和這人見麵。

真是討厭,方才和赫連為湊太近,身上還染上了一點他的味道。

世家公子都慣用熏香,也不知道赫連為用的什麼香料,味道這麼霸道,寧汐在原地用手扇了好一會風,那令人不適的香味也沒有散光。

乾了半日活,才是午後,日頭高照,寧汐身心俱疲,乾脆找了個僻靜的小樹林鑽了進去,爬到一株老櫻樹上,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團,閉眼打盹。

日光和煦,春風濕暖,白櫻清香。

沒一會,她就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嗅聞自己的麵頰,濕熱、黏膩的吐息噴薄在麵頰上。

耳畔響起沉重的呼吸聲,那東西幾乎是貼著她的耳廓在喘。

寧汐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卻沉得很,怎麼也睜不開,仿佛被鬼壓床,身上被沉重的軀體死死壓著,令她動也不能動。

她的心臟砰砰狂跳,是躲藏在白玉京的妖物嗎?不會把她吃掉吧!

因為目不能視,其他感官就更加敏感,粗重的喘息,衣料摩擦沙沙作響,潮濕的熱氣噴薄在她的麵上,鼻尖縈繞著越來越濃的白櫻花香。

那東西在她耳邊喘了一會,熱氣緩緩下移,擦過少女珍珠般的耳垂,皎潔的麵頰,纖細的脖頸,然後拱開了衣領,什麼冰涼而挺直的東西重重蹭了一下她的頸窩。

寧汐的頭皮瞬間炸起來。

什麼妖物,貼著她脖頸的分明是鼻梁——那是個人!

她很想翻身坐起,暴打這個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輕薄自己的登徒子,可是她才稍微掙紮了一下,身上的人就驟然發力,一把掐住了她的雙手,緊接著大力拉高,摁在頭頂。

這人的力氣好大!

寧汐懷疑過不了一會,她的手腕上就會被掐出淤青。

攥住她手腕的手指渾像剛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又濕又涼,寧汐被激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頸窩處又傳來熱意,那人似乎又貼了上來,鼻息之間的熱氣一股股往她衣領裡鑽,激起她一片雞皮疙瘩。

身上的人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卻似乎漸漸興奮起來,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促,到後來幾乎像是在貪婪地吞嗅她身上的味道。

寧汐以前在人間流浪時見過吸食了五石散的癮君子,藥癮發作時就類似這種癲狂情態。

她毛骨悚然地心想這人該不會是磕多了,要知道人腦子不清楚的時候做什麼都不奇怪……直接在這裡殺了她也不奇怪。

然而下一刻,身上的負重、猶如毒蛇吐信一樣的喘息兀然消失。

寧汐感到一陣輕鬆,立刻睜開眼睛。

一片白櫻緩緩飄落,清風拂過樹梢,陽光如碎金,灑滿林間。

她不信邪地跳下老樹,拎著裙角跑了一圈。

什麼都沒有。

撞鬼了?

寧汐納悶地檢查自己的手腕,有點紅腫——可那說不準是睡覺時被壓出來的睡痕還是彆的。

微風習習,吹起裙擺,寧汐卻打了個哆嗦,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

她逃也似的回了懷照峰,飛快地將門窗關死,又蹬掉鞋襪,鑽進羅漢床。

有了被窩當“結界”,寧汐砰砰直跳的心臟才逐漸平靜下來。

胡思亂想停不下來,熬到後半夜,傳音玉簡突然響了。

居然是衛書。

他怎麼會主動給自己發傳音?

寧汐訝異揚眉,連白天疑似撞鬼的事情都顧不上想了,點開那條傳音。

“你想知道關於大師兄的秘密嗎?”

寧汐:……好強的詐騙小廣告既視感。

她回複:衛管事,你被盜號了?

那邊默然一會,直接發過來一段留影。

寧汐正擔心這東西會不會有病毒,那段留影就開始自己播放了。

畫麵模糊不清,光線暗淡,晨昏不分,也不知年歲。

手持留影珠的人應該是躲藏在某個建築物的角落。

壁畫重彩,香爐描金,半敞的窗外依稀可見古鬆蒼蒼,寧汐沒見過這地方。

但下一刻,畫麵邊緣,出現了一道熟悉的綴金邊八重櫻月白身影。

大師兄?

留影珠的畫麵立刻對準了裴不沉,他手裡提劍,背對著留影珠的視角,站在一張繡著牡丹的屏風。

這下寧汐才看仔細,發覺了不同:留影裡的大師兄明顯小了一號,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手裡提的不是逐日劍,劍柄上也沒有掛著上次寧汐見過的晴天娃娃。

大師兄在乾什麼?

屏風後似乎有人在生病,一直在低低地咳嗽。

裴不沉就這麼站著,一直沒有動作,畫麵裡也一直沒有人說話。

寧汐在床上翻了個身,給衛書打字:你就讓讓我看這——

最後一個字打到一半,留影中的小裴不沉突然動了。

他走到屏風背後,影如皮戲。

長劍刺羅床,血濺牡丹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