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醒醒!活沒乾完你就敢睡懶覺?!”
一片黑暗中,寧汐被什麼人狠狠推了一把,骨碌碌滾下了床,額頭磕到堅硬床腳,疼得悶哼一聲,終於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男弟子雙手叉腰,小拇指微翹起,正一臉不悅地盯著寧汐。
他著白玉京外門弟子的褐麻袍,右臂畫了兩瓣金邊八重白櫻紋。
白玉京以八重白櫻為族徽,門內弟子等階越高,所用服製上可用的白櫻便越多,最高能有八重櫻紋。
像寧汐這樣身份低微的外門弟子隻能用一瓣,而眼前人有兩瓣,該是個有些權勢的小頭目。
見她依舊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男弟子更怒了,柳眉倒豎:“彆以為裝傻就可以逃過雜役!今日剖心台連問仙堂前廣場那一塊區域都歸你打掃!”
寧汐扶著腦袋慢慢爬起來,慢吞吞地環視了一圈周遭景色。
這地方很眼熟。
白玉京外門峰上專給外門弟子居住的大通鋪,十人一間,狹窄低矮,一張土炕上外門弟子一列排開,頭碰頭腳挨腳得擠在一塊,睡覺時都得先和周圍人打聲招呼才能翻身。
寧汐拜入白玉京後,因為沒能通過根骨測試,便被分到外門峰做了個打掃灑水的外門弟子。
她曾在外門峰生活了二十多年,連天花板上何處結的蛛網、牆根哪裡掉了牆灰,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裡是白玉京外門峰的弟子居,她絕無可能認錯。
寧汐又掐了一把自己的臉頰,確實有點痛,所以也不是幻覺。
她應該是重生了,寧汐平靜地想。
前世種種如飛鳥掠林,在她腦海一閃而過,鼻尖似乎還縈繞著淡淡的白櫻香。
頤指氣使的弟子見她一番奇怪動作、又遲遲不回話,還以為她是故意抵賴,罵聲都提高了不少:“寧汐你聾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揍你?!”
寧汐這才“啊”了一聲,重新將思緒投回現實。
她大概是重生回了自己還在白玉京當外門弟子的時候,可如今具體是什麼時日卻不分明,眼前人也頗為陌生,好像是外門峰的管事,姓衛來著……
不如說,她對所有白玉京弟子都不甚熟稔,寧汐一貫是個萬事不掛心的淡薄性子,凡人凡事在她眼裡皆是過眼雲煙,如今為她而死的裴不沉算是一個例外。
今夕何夕不重要,她是死是活也不重要,她隻關心一個人。
衛管事本以為寧汐終於識相了,滿意地哼了一聲,不料卻對上一雙清淩淩的黑眼珠。
“大師兄在哪裡?”
衛管事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在白玉京裡,提起大師兄,就隻能指那人。
掌門親子兼嫡傳弟子,所有人的大師兄,裴不沉。
衛管事上下打量寧汐,見她始終麵色平靜、不像開玩笑,他反而怔愣,片刻,忽地嗤笑一聲。
“你也妄想大師兄?”他麵色鄙夷,伸出食指狠狠戳在寧汐肩膀,“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麼貨色!”
寧汐注意到他的指甲上還塗了豔紅的蔻丹。
“大師兄在哪裡?”
“少說廢話!你今日的役值還沒完成呢!趕緊去!”
“大師兄在哪裡?”
“誒我說你這木頭妮子怎麼這麼倔啊!我們這種外門弟子,就算求到大師兄麵前又怎樣,他肯定不會見我們啊等等你乾什——”
他被突然暴起的寧汐一下撞在地上,寧汐拔下頭上束發的木簪,尖銳的簪尾架在弟子的脖頸,幾滴血珠已然滲出。
衛管事壓根沒想到平時看起來不聲不響的寧汐能露出這樣駭人的一麵,頓時臉如金紙。
其實欺負寧汐已經是他們外門的一個不成文規矩。誰讓她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卻以肉體凡胎之身拜入白玉京,偏偏身後還無人依仗,又是個挨了一巴掌也不哭不鬨的麵人脾氣,眾人自然要撿這軟柿子捏。
平日裡多加叱罵、搶占份例、偷盜財物之類的小霸淩不必說,比如今日的當值安排,原本問仙台前一大片區域的打掃該是他的活計,他卻將活都推到了寧汐頭上,反正從前他們都是這樣乾的,也從沒見寧汐說過任何怨言
——怎麼偏偏今日活像惡鬼附體一般?!
“我問你,大師兄在哪?”
“我我我知道了!我查就是了!”眼見木簪立刻就要刺破喉管,衛管事聲音發顫,從懷裡掏出玉簡,指尖飛快地在上頭指點,大約是在同自己交好的內門弟子傳訊詢問。
過了片刻,他似乎看到了什麼消息,微微一愣。
吞了口唾沫,他才遲疑著道:“有個消息靈通的內門師姐告訴我,大師兄如今在問仙堂……受審。”
寧汐驟然將人往地下一甩,對身後罵罵咧咧的痛呼置若罔聞,提著裙擺便往門外跑。
她想起來如今是什麼時候了。
天樞八十三年秋,昆侖丘赫連家長子赫連含山莫名暴斃,屍身中數百劍,劍傷平和端正,傷口邊緣泛灼熱焦痕。
天底下能造成這樣奇異傷口的,唯有逐日劍,即裴不沉的佩劍。
是以,當年十一月,赫連家代家主向白玉京發難,會聚各方仙門世家家主、長老,要求在白玉京問仙堂審訊嫌疑犯裴不沉。
此次審問的結果是裴不沉自請上剖心台,受十下剖心錘鍛問,用碎半顆心、重傷昏迷的代價,終於洗脫嫌疑。
寧汐跑得越來越快,繞過不勝數的巨大白櫻樹,逆著入流亂飛的櫻雨,心臟跳得愈來愈快,不安席卷了她。
她記得,前世白玉京的覆滅正是以此次裴不沉上剖心台受傷為始。
堂堂白玉京首席弟子,卻平白無故遭人構陷,甚至身負重傷。因而,即使裴不沉昏迷前囑托莫要為他生事,可白玉京內早已群情激憤。
裴不沉下剖心台的當夜,憤怒的白玉京弟子衝進客居,為大師兄打抱不平。
爭執推搡間不知是誰點了一把火,大火徹夜燃燒,一眾暫住在客居的赫連家、南宮家以及其他負責執刑審問的仙門修士險些喪生火海。
差點死在白玉京修士手裡,其他仙門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善茬,雙方芥蒂已成,此後白玉京便與其他仙門交惡,以至於後來妖潮襲擊時竟無一派前來援助,令白玉京落得了個近乎滿門被屠、裴不沉劍骨寸斷的結局。
轉過最後一棵仙白櫻樹,寧汐喉間充血,氣喘籲籲地撐著膝蓋,不得不停下來。
眼前的問仙堂飛簷翹角,金色琉璃頂在溫和日光下閃耀如龍鱗,片片粉牆掩映在祥雲霧繞之中。
看來裴不沉受審一事早已傳遍白玉京,堂前擠擠挨挨站了一群的白玉京弟子,人頭攢動,卻鴉雀無聲。
白玉京素來以門規嚴格清正聞名,門內講究行止有度、斯文守禮,即使聚眾示威,場麵依舊井然有序。
寧汐得到消息趕來時已經比大多數內門弟子晚了一步,隻能站在人群的外圍,踮起腳尖、努力伸長脖子往裡頭瞧。
人群最前方站著一個著白玉京內門製服的女子,脊背筆挺,正同問仙堂看守爭執著什麼。
“……此處是我白玉京地界,裴師兄是我白玉京門人,是否該處置大師兄、如何處置大師兄,應由白玉京自行決斷,哪裡輪得到你們赫連家插手?”
對麵的粉袍弟子冷笑一聲,寸步不肯讓:“裴不沉如今是殺害我們大公子赫連含山的頭號嫌犯,自然該由苦主審訊,讓你們白玉京來問,誰知道會不會隱情包庇!”
“白玉京素來清正公平,絕無偏私可能。道友何必平白辱人清白?”
“若無私心,為何聚眾在此,難道不是蓄意群聚鬨事?!”
“我等隻是關心大師兄情況,想進門看望。”
“今日赫連家弟子守在這裡,即使一隻麻雀也彆想飛進去!”
……
寧汐沒耐心再聽下去了。她低著腦袋,從人群的縫隙中往前擠,思索著該如何才能混進問仙堂。
她術法不精,強闖顯然是不可能了,匿身術、縮地成寸之類的八成也行不通。
正皺眉冥思苦想,人群忽然一陣騷動。
她忽有所感,抬頭怔怔然望去。
問仙堂大門緩緩開啟,門扉縫隙之間透出明光,由弱漸強。
光亮之下,兀然立著一道人影,因著背光,望去仿若一抹濃黑的墨痕。
裴不沉緩步往前走了兩步,大門隨即在他背後無聲關閉,問仙堂裡頭一眾高坐的仙門大能隻來得及露出一抹浮光掠影。
光團褪去,裴不沉周身墨色如潮水褪去,重新露出繡六重金邊八重櫻紋的月白衣袍。
天上白玉京,獨有八重櫻。
人群猶如滴入冷水的沸湯,驟然安靜下來,須臾,爆發出成倍的喧嘩。
“大師兄!”
“太好了是大師兄!”
“大師兄可無恙?”
白玉京弟子個個激動萬分,寧汐卻微微一怔。
前世她兩耳不聞窗外事,對問仙堂審訊後裴不沉的具體境況並不知曉,可如今看他安然無虞,興許……意味著前世上剖心台受刑的一劫已被規避?
另一旁,赫連家修士個個臉色不善。
裴不沉能毫發無傷地出來,至少說明方才在問仙堂內赫連家並未占到上風。
想起慘死的大公子赫連含山,赫連家弟子們握緊了手中佩劍。
心思各異的湧動空氣中,隻有寧汐突然聽見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叮鈴聲。
她目光下移,正好瞥見裴不沉袍角下一閃而過的漆黑鐵鏈。
他的雙腳被戴了枷鎖。
看來即使赫連家沒能在問仙堂內直接將裴不沉定罪,卻也還是令他吃了點苦頭。
鐵鏈緊緊纏繞在一塵不染的白靴之上,醜陋如毒蛇,又如跗骨之詛。
一股不平之氣驟然湧上喉頭,寧汐不自覺向前邁了一大步,再抬起眼時卻對上了一道溫和如春水的視線。
她被釘在原地。
隔著洶湧人潮,裴不沉也看向了她。
目光交錯不過轉瞬,快到寧汐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裴不沉就將視線轉向了彆處。
他對著眾人溫聲開口:“剖心錘乃上古法器,能辨明是非,從無錯漏。人言可畏,尤害兩家情誼。
為此,我已答應赫連家主,將親上剖心台,受十下剖心錘,自證清白。”
而寧汐的心臟突然漏跳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