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雲閒平時不著調,冷不丁端出正經八百的樣子,也唬不住人。
江無月看她假正經,欲言又止,但還是恭恭敬敬,緩聲說道:“好的,師尊。”
成功脫離幻境,姑雲閒忍不住讚美自己,真不愧是我!
幸好沒有陰溝翻船,重蹈覆轍。
雖然兩人脫離了幻境,但臨蘭鎮具體怎麼破幻陣,姑雲閒也不知道。
因為前世,她也陷在幻境不能自拔。直到千陣仙尊,薑玄英長老前來破了陣。
她和江無月,才從那黃粱一夢中醒來。
那夢裡有什麼呢?
也不過是拜堂以後的事,送入洞房,琴瑟和諧,兒孫滿堂。
隻不過,一般幻境,是不會在現實中反映的。
但臨蘭鎮,不是一般幻境。
姑雲閒醒來時,她看到自己和江無月相擁而眠,衣衫不整,潑墨般的青絲,糾纏在一起。
床上的華錦,落滿塵埃,是上好的綢緞。
那華錦,是時空停滯的紛華靡麗。
但他們不屬於那裡。
姑雲閒看向江無月,他柔順的黑發,乖巧搭在臉龐,眼梢染一點緋色,天然去雕飾,漂亮得令人心驚。
當時姑雲閒心裡就直犯嘀咕:嘶,這事可說不好,到底是誰占誰便宜。
占便宜事小,彆把江無月氣哽過去了。
從此一見到自己,就喊打喊殺,拔劍相向,好好的師徒也沒得做。
姑雲閒一想到那個場麵,一個頭兩個大。
她心想,這種事也不能賴我吧。
轉念又想,怕什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了就是了了!
從今往後,誰來問也是沒乾過!滾刀肉一塊,打死也不認!
姑雲閒下定了決心,她簡單施展清潔術,收拾好自己,然後轉身整理江無月。
至於整理時候,那點臉紅心跳,雲心仙君姑雲閒,一律當沒發生過。
快整理好時,姑雲閒俯身攏了攏,江無月的衣領口,遮住他鮮明凹陷的鎖骨。
那一點弧度,勾得她心煩。
彎腰俯身時,姑雲閒幾綹頭發垂落在江無月臉上。
就在這時,江無月醒了。
他睫扇輕顫,似醒非醒,他輕握住姑雲閒的手。
“師尊……”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姑雲閒輕輕抽出手,離開他溫熱的手心。
她扯出慣常用的笑容,嬉皮笑臉,開朗說道:“你醒啦?這幻境真是了不得,連我都著了道!”
江無月睫羽輕顫,似蝶振翅,他喉結滑動,無端咽了下口水。
“我們剛剛……”
姑雲閒打斷他,“我們剛剛什麼也沒發生,那都是幻境,都是假的。”
她決心隱瞞下去。
其實怎麼騙得住呢,空氣裡分明有甜膩的,糜糜的,麝香味。
可偏偏,姑雲閒就能這麼自欺欺人,騙下去。
百年修仙,她隻有這一個徒弟。
每天在崇光門守著師尊,帶著徒弟。沒事和好友薑春喝喝小酒,再調戲調戲美人徒弟。
這輩子,她就想這麼一直過下去。
至於,能不能開天門做神仙,她不在乎。
這段師徒關係,就算是騙,她也要騙到底。
姑雲閒心裡清楚知道,江無月看起來溫柔,實際是個寧折不彎,過剛易折的性子。
她不想失去這個徒弟。至於其他的,放在多年師徒情誼前,不值一提。
陽光穿過窗欞,空中飛揚著細小的塵埃。輕塵隨風漂浮,起起落落,無能為力。
她不想這樣。
她恨自己無能,恨自己太弱,這麼輕易就著了道。
自從江無月醒來,姑雲閒根本不敢和他對視。
所以她沒注意到,聽完她撒的謊,江無月漂亮的眼睛,一點點暗淡了下去。
他坐了起來,仔細整理自己的衣衫,慢斯條理,一絲不苟。
他的指尖輕微發抖,緩了很久,才低聲說道:
“好的,師尊。我知道了。”
那時,姑雲閒天真以為,自己真的騙過去了。
他們依然還是好師徒,她還可以接著過自己的好日子。
直到荒川河邊,被江無月一劍刺死。
她才明白,原來無月什麼都知道,他一直都恨她。
姑雲閒不希望,江無月恨她。
她希望,他們倆能一直做師徒,每天在崇光門,讀書練劍打坐,一天天過下去。
現在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沒發生。
老天讓她重生一回,破鏡可以不破,一切都還來得及。
美人徒弟還是那麼柔順乖巧,他們師徒二人也不會反目成仇。
姑雲閒心中歡喜,她眯著眼,伸手抓住空中幾張紙錢,又揚到空中。
她忍不住嘚瑟道:“無月!你說師尊厲害不厲害?”
江無月看著她玩鬨,看她亮晶晶的眼睛,眉目舒展的笑顏。
他忍不住低頭淺笑,溫溫柔柔,“師尊英明神武。”
“那是當然。”
姑雲閒仰起下巴,理直氣壯點點頭,好似一隻高傲的貓。
忽然,姑雲閒意識到,剛才紙錢的手感,有點太真實了。
她又抓住一張紙錢,在手指間摩擦了幾下,指尖紙錢粗糙的紋理,格外真實。她反複搓揉幾下,紙錢才慢慢消失。
姑雲閒臉色認真了起來,她一抬眼,看向江無月,說道:
“這紙錢雖然也是幻術,但破了幻境,力量居然還能這麼強大。大概率是之前真實發生過的事,直接重現,所以分外真切。”
江無月也撚了張紙錢,在指間摩挲,“這也許是破局的關鍵。”
姑雲閒:“走,我們先去找萬春仙君,待會再去看看這鎮上的墳地。”
整個小鎮沒有靈氣,也沒有活人,隻有橫七豎八的白骨骷髏,倒在地上。風嗚嗚的吹過時,好像無數人在低語。
兩人幾番搜索,終於在一處宅子裡,找到了還活著的薑春一行人。
薑春,人號萬春仙君,是千陣仙尊薑玄英的女兒,同時也是薑玄英的徒弟。
三個月前,薑春帶領一隊弟子去往杏林莊,遲遲未回。
姑雲閒和江無月,前來應援。終於在這處荒涼宅子,發現了薑春。
至於其他崇光門弟子,正在周圍不同房屋裡,夢遊一樣行走。
破落的房屋裡,薑春站在一根柱子前,喜笑顏開。
“萬春君,萬春君。”江無月輕拍幾下薑春的胳膊。
薑春沒有反應。
姑雲閒拉開江無月,“你這麼輕,怎麼叫得醒?”
姑雲閒抬手毫不客氣,使勁拍了薑春臉幾下,然後捧著她的臉,對著她失焦的目光,大喊道:“薑春醒醒!是我!我來了!”
薑春還是像夢遊一樣,她麵帶笑容,視線穿過姑雲閒,看向虛空中某個點。
她喜笑顏開:“母親,您看我是不是很棒?”
姑雲閒忍不住感歎,沒想到她的心理壓力這麼大。
看來這天下第二的女兒,也不好做呀。
姑雲閒再一看,薑春麵上帶笑,但臉色衰敗。
姑雲閒拉過她的手腕,把脈一探,薑春已然是靈力枯竭,不知陷在這場幻境裡多久了。
姑雲閒低聲說道,“喊,看來是喊不醒了,這幻境非她自己不能破。走,我們先去轉轉其他地方,想法子破了這幻陣,他們自然就醒了。”
這個小鎮裡,不僅房屋宅子保存完善,各式各樣的東西也是原封不動,隻是落滿了灰塵。
整個鎮上,除了姑雲閒和江無月,外加薑春一行人,再無活物。
街上,不少屍骸隨意倒在路邊。
這些白骨還穿著破爛衣服,這破爛衣服,也是被風化出來的。
房屋內的白骨,倒是衣衫保存良好,再加上它們千姿百態,栩栩欲活,有一種太像活人的毛骨悚然。
比如酒樓內,幾個骷髏白骨,圍坐在八仙桌子旁,或趴或倒。桌上放著幾碟碗盤,筷子掉落在地,想那食物早就腐爛風化。
姑雲閒推測,可能是某一天,這小鎮的所有人,集體進入了幻境,而後再也沒出來。所以有許多白骨,呈現一種詭異的生活感。
姑雲閒又想到,那鋪天蓋地的白色紙錢呢?既然是紙錢,總有活人去撒,那是誰的葬禮?
姑雲閒和江無月在小鎮搜索一番,並未找到有用的線索,於是來到臨蘭鎮的墳地。
兩人看了看墳地,沒看到有什麼特彆。
不過,有一塊墓碑很顯眼,這塊墓碑用花崗岩大理石做成的墓碑,很是精巧莊重。
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墳頭,連死了都這麼有錢。
這石碑不像彆的墓,一個小土包,又或是看不清字的木碑。
這塊大理石墓碑,昂首挺胸杵在這裡,出奇顯眼,好像就等著人來發現。
墓碑上刻了三行楷書。
吾兒王昌興之墓。
生於庚子年丙戌月吉日,卒於戊午年甲子月吉日。
立碑人王大明。
姑雲閒繞著墓碑轉了一圈,緩緩說道:“這人都死了一百年了,我刨他墳不太合適吧?”
江無月心領神會,輕車熟路召出蓮去劍,坦然說道:
“這自然是弟子份內之事,師尊勞駕,彆臟了衣服。”
姑雲閒笑著讓開地方,再一看江無月這麼正經,忍不住又犯了老毛病。
她眉眼彎彎,嘴角噙著笑,伸出手指勾過江無月的下巴,很是輕佻無禮。
“無月弟子靈心慧性,才貌雙全。師尊都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好了。”
江無月抿緊唇角,似是已經習慣這種逗笑。
他耳梢微紅,沒做聲,直接一劍劈向墳墓。
三兩下,揚塵還未徹底落下,棺材就顯露了出來。
棺材也是好棺材,柏木製作而成,紋理清晰,拚接平整,邊角圓潤。
連棺材釘,都釘得平滑板正。
雖說這柏木比不上金絲楠木,也是官宦才用得起的木材。放在尋常百姓裡,隻有富賈人家才用得上。
姑雲閒施法,將棺材懸空抬了出來。
她走上前去,抬手掃了掃,棺材上的土,正準備打開棺材。
沒想到,姑雲閒剛摸上棺材,就兩眼一黑,不由自主地往前栽。
昏迷前,她隻有一個想法:
可憐我一世英名,陰溝翻船又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