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牽因緣(1 / 1)

“嘀嗒。”

透明汗珠從姑雲閒的下頜劃過,她持筆的指尖輕抖,額頭冒出細汗,沾濕碎發。

姑雲閒站在界碑前畫陣,她筆下陣法隱隱泛光。

此陣法是為封印魔境,容不得半點閃失。畫陣一旦中斷,前功儘棄。

姑雲閒的身後,胭紅色天空銜著藍天,兩片天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界碑不遠處是荒川河,河水上遊清澈見底,下遊黑不見底。

姑雲閒一心畫陣時,黑漆漆的荒川河裡,爬出一頭青灰黑色的水祟。

那水祟魚臉人身,渾身覆蓋鱗片,黑發覆蓋在魚臉旁,似人非人,更顯驚悚。水祟悄聲靠近姑雲閒,沿途留下濕漉漉的腳印。

姑雲閒一早就聽到聲音,她沒有回頭,筆下的咒文畫得飛快。

魚臉水祟不斷靠近姑雲閒。

姑雲閒心裡緊張得直罵,隻恨江無月怎麼這麼慢。

水祟的魚鰓輕輕翕動,發出含糊咕嚕聲,它驟然發出長而尖苦的啼聲,腳下猛一蹬,撲向姑雲閒!

姑雲閒簡直要被吵死了,筆下卻絲毫不亂,筆墨橫姿,矯若驚龍。

那水祟距離姑雲閒不過一步之遙,它五指尖銳濕長,指縫之間長有蹼膜,它猛然一爪掏向姑雲閒後心。

不等它蹼爪碰到姑雲閒,整個水祟就被人從後劈開,一分為二,乾脆利落。

淅淅瀝瀝的血,像雨潑灑下來。

血水之間,隱隱綽綽,透出一個人影。

江無月,人號月容仙君,是姑雲閒的親傳徒弟。私底下,門派裡都偷偷喊他:崇光門第一美人。

江無月生得好看,年少時漂亮得雌雄莫辨,打哭了不少認錯性彆的師兄弟。成年後,才有幾分男子的俊朗。

魔族邪祟的血,染上他的白衣,脖頸到白皙的臉,也濺上幾點殷紅。

更襯得他,豔如桃李。

連眼皮下的一小顆紅痣,也鮮豔欲滴。

不遠處,邪祟的屍體橫七豎八躺一地,血流彙成細河,淌入荒川河。

“師尊,弟子來遲了。”

江無月提著長劍,向姑雲閒行禮。

他手中長劍,名為蓮去。溫熱的血從這三尺劍滑下,最後劍身一清如水,明光錚亮。

姑雲閒這會兒倒是不著急了,她穩穩當當,大筆一揮畫完最後一筆,抬手掐訣,喝道:“天火徹光,地火煞光,仙君一召,普遍萬方。”

話音剛落,界碑發出刺目紅光,紅天黑水陡然變色,仿佛被一張透明口袋紮了起來。

半響過後,天色湛藍,長空如洗,荒川河清冽可鑒。

呼,終於結束了。

姑雲閒長舒一口氣,她靈力枯竭,神經緊繃再一鬆懈,人難免失力。姑雲閒身子晃了下,輕微打了個擺。

江無月上前,一把扶住她。

女子的身上,有幽微的首夏花香,也有河邊凜冽蕭索的寒氣。

兩人靠得太近,江無月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他薄而白的耳尖,透出一點紅。

他抿緊嘴角,還是把師尊有點冷的身子,帶進自己的懷裡。

江無月輕聲問,“師尊,你還好?”

姑雲閒臉色蒼白,緩緩說道:“不……不太好。”

江無月麵色一沉,一臉凝重。

姑雲閒:“我快被這水祟熏暈了,急需聞聞美人香!”

江無月:“……”

他沒有說話,耳尖愈發紅。

姑雲閒嘴上調戲徒弟,心裡卻想著彆的事。

也不知道這千陣仙尊死哪去了,當初明明說好幫她護陣。

現在,居然讓她自己一個人帶個徒弟封魔境。

千陣仙尊,本名薑玄英,是崇光門陣法長老,也是掌門凡有相的師姐。

玄英長老的陣法,在整個仙界,都屬天下第二。

至於,誰是仙界陣法第一?

自然是姑雲閒已入虛神的師傅,崇光門掌門凡有相,人號觀塵仙尊,是當今仙境第一人。

隻可惜,仙境已經五千年不開天門,無人飛升成神。

凡老頭抱著他所剩無幾,捉襟見肘的壽元,絲毫不敢冒險。

好好一個虛神大能,活得像個泥菩薩。除了養生,就是修身養性。

姑雲閒心想,也不知千陣仙尊出了什麼事,封境護陣這種大事,都不回崇光門,鴿子說放就放。

姑雲閒心裡盤算著事,沒留意到江無月異乎尋常的狀態。

江無月長眉緊蹙,額頭冒汗,下巴因此緊繃著輕微顫抖。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臉上不時露出掙紮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他的神色終於平靜下來。

這一切,姑雲閒都沒有注意到。

……

“呃?!!”

姑雲閒丹田一陣劇痛,她支撐不住,軟倒下去,又被江無月穩穩扶住。

姑雲閒一開始以為,是自己靈力太過枯竭。但下腹痛感強烈,她伸手一抹——是血。

她低頭一看,江無月剛殺過妖魔的那把蓮去劍,正刺入她的身體。

姑雲閒痛得擰緊眉頭,人還不著調,勉強笑道,“美人不讓聞聞,也不至於要殺我吧?”

江無月麵無表情,長劍灌入靈力,擊碎她的靈核,撕扯靈脈。

姑雲閒口中噴出鮮血,正吐在他的衣襟。

江無月抱住她,遠看好像一對相互依偎的戀人,他手中長劍,卻貫穿了她的身體。

越是親密無間,越是疼痛。

“為什麼……為什麼殺我?”姑雲閒緊抓著江無月的衣襟,痛苦壓過不甘,她眼皮沉重,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入魔了?”疼痛讓姑雲閒的聲音斷斷續續。

“不,你沒有入魔……”她自顧自地搖頭,口中溢出更多血。

“師道淪喪,你恨極我了……你百般謀劃,就等今日我靈力枯竭,是也不是?”

姑雲閒心想,這次真的是牡丹花下死了。

姑雲閒的聲音低下去,無端委屈起來,她咽下血沫,兩眼失神,低聲喃喃。

“我……還以為你忘了……那時候,我也不是故意睡你……原來你這麼氣……”

那時候……

那時候,她情動至深,指尖抵在他肩膀,唇齒間溢出喘息,斷斷續續喚他,“無月,無月……”

!!!

江無月神色一變,似有兩個人在他體內掙紮。

他咬緊牙關,甚至咯咯作響,淡唇早被自己咬得沁血。

“師尊……”

他忍著痛,輕摟姑雲閒,拔出長劍。這簡單的動作,江無月的手卻一直在發抖,像用了很大的力氣。

隨著長劍拔出,姑雲閒的血,流得更加洶湧。

哐當一聲,那把叫蓮去的名劍,被隨意丟在地上。蓮去劍的主人,隻顧得上抱緊他心愛的人。

江無月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裡,無意識地細細顫抖,他恨不得自戕。

姑雲閒的身子滑落下來,江無月跪下抱住她,施了個療愈術,血流如注,效果不大。

他從腋下摟住姑雲閒身子,試圖支撐她,“師尊你撐住,我帶你回崇光。”

江無月頭痛欲裂,他不過一個晃神,等醒過神來,竟鑄成大錯!

姑雲閒已經睜不開眼了,她唇齒間還在滲血,整個人失力下滑。

江無月跪下摟她,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臉上。

姑雲閒心想,這當口才反悔,黃花菜都涼了,更何況我?

她被自己逗笑,卻已經沒了笑的力氣。

姑雲閒的神識沒入黑暗,徹底沒了意識,氣息斷絕。

江無月一遍遍將靈力送到她體內,卻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姑雲閒閉著眼,臉色越來越蒼白透明,眼瞅著衰敗下去。

江無月輕晃姑雲閒,她失去意識的臉龐,靠在他懷裡。

他心中更痛,一聲聲喊她師尊,聲音壓抑而悲痛,嘶啞得不成樣子。

就好像,剛剛殺死她的那人,並不是自己。

姑雲閒的臉龐,恬美寧靜。

江無月擦擦她臉上的血,血跡模糊了她的下巴。

他隨手掐出安魂訣,往姑雲閒體內一探——這麼短的時間,她竟已魂魄離體!

按理說,就算姑雲閒死前靈力枯竭,也不該這麼快魂魄出竅。

踏入元嬰境界的大能,魂魄不入地府。死後大多修成鬼修,或另有際遇。

甚至多數仙君,剛成鬼魂就能現身在人前。

總之,魂魄不會很快消散在天地間。

江無月心想:她不願現身!她定是不想見我……但我必須要帶她回去,掌門會有法子救她。

江無月食指中指並攏,在額前懸空一抹,“天法清清,地法靈靈,陰陽法鏡,眾相俱顯!”

江無月再抬頭,環顧四周,不過三兩野鬼孤魂。

剛剛被他斬殺幾個妖物,幾個半透明的小幽魂,逃得遠遠的,連熱鬨都不敢看。

茫茫天地間,並無姑雲閒。

竟是魂飛魄散?!

江無月百思不得其解,他茫然看向四周,好似被拋棄的野犬,惶惶然低聲道:

“師尊……師尊你在哪呢?不要躲我了,好不好?”

他癡迷地看著她的麵容,眼裡是顯而易見的疼痛。

也許是他除魔沾上了邪祟,也許是他被人下了咒。

一定發生了什麼,是他所不知道的。

但這都無所謂了,江無月心想。

他伸出手,捋好她的頭發。她的下巴上,全是被他擦紅的血跡。

“師尊,彆丟下我……”

江無月一掌拍向自己心口,自斷靈脈,震碎五臟。

他口鼻溢出鮮血,不合時宜地想,這麼難看,她一定不喜歡了。

江無月把姑雲閒攬進自己懷裡,兩人倒在血泊之中。

清風徐徐,河畔青青。

江無月身上慢慢爬出,一根泛著紅光的絲線。

一根兩根三根……紅線越抽越多,像蛛網一樣,密密麻麻。

隨後,這些紅線像有自我意識一樣,爬向姑雲閒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