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夥計聚在一起,交頭接耳仿佛在商討著什麼,神色慌張。緊接著又各散東西,各自進了彆處,看起來像是在找些甚麼。沈清沉遠遠地觀察著眾人,嘴裡打著哇哇。昨夜勞累未消,又沒顧得上吃食,精神更是萎靡不振。看著她低垂的腦袋,李崎很是心疼,輕聲問:“殿下若是覺著疲倦,大可先行回客棧歇息,這裡有阿崎跟孝霖盯著。”身旁的孝霖也點點頭,拍著胸脯告訴沈清沉不必擔心。沈清沉本想拒絕,可坐在這樹上實在令她難堪,總覺著下一秒就要摔個狗吃屎。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隻腳來。說來倒也倒黴,不知哪隻缺德鳥在這樹上排泄,黏膩又濃稠,讓沈清沉一時腳滑從樹上摔落。
眼看著自己的臉就要與大地來個炙熱擁抱,沈清沉絕望地閉上了眼。再睜開時,自己卻穩穩地落在李崎的懷抱中,“殿下小心。”她朝李崎點點頭,有她在總是格外安心。
回到客棧,正巧遇上買辦服飾的虞鳶,看著她手裡華貴的成衣,沈清沉覺著錢袋子直流血。她搖搖腦袋,拍著她肩膀語重心長道:“膽敢花這樣多的銀兩,這事兒要敗露了,少不了你一頓打。”
讓她批預算,行;批了預算還事敗,滾。
沈清沉剛一進門,許段笙便欣喜若狂地拎著那剛抹好金漆曬乾的令牌往外走,兩人撞個滿懷。許段笙撓撓腦袋,頭頂的簪子被他搔動,“殿下...!看,段笙做好了。”他平日素淨的臉上多了絲暗黃,想必是昨夜熬了半宿的原因。
沈清沉伸手替他將簪子挽正,又順勢向下撫弄他的臉頰,“當真是辛苦段笙了,好生歇息罷。”他擅長的不過是在家裡搗鼓些小玩意兒,接下來的探案可用不上他,他大可放心休息去。沈清沉接過他手中的令牌,好生打量。許段笙那雙巧手,沒想到用在彆處倒也有一番成就。這令牌若非親自用手掂量,定分不出與金製令牌的差彆。有了這個令牌,便能為虞鳶的表演增添上幾分真。
果不其然,當她穿著一身錦衣,手持令牌麵對縣令,那縣令當即慌了神。他蹙著眉打量那塊令牌,眼前人確是大理寺卿不錯。隻是他不懂,這大理寺卿又為何倒戈?
衙門裡人多口雜,縣令拉扯著虞鳶的衣袖,畢恭畢敬地弓著身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隔牆有耳。”他領著虞鳶到自己的書房,攏上門,就連沈清沉也被隔在了外頭。沈清沉實在不懂,到底有甚麼打緊事,值得他這樣鬼鬼祟祟的。
縣令緊緊掩上門,又伸手探出窗外,將窗戶也一並掩上。這才安心地轉身去翻雜亂不堪的書櫃,緊接著從書櫃中拿出薄薄的一本話本。虞鳶疑惑地挑著眉,領她進來避開眾人的耳目,就為了讓她看話本?可接下來不用多久,虞鳶便懂了他所做的這一切怪異的行為到底是為何。
那縣令小心翼翼的將話本打開,卻見那話本早已被挖個中空,隻為了在裡麵藏一封信。他將那信函雙手呈上,虞鳶伸手接過,那信函並未密封,想必虞鳶也不是第二個看到這封信的人。隻見信函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字字攝人心魄,虞鳶的餘光掃到縣令期待的眼神,心裡覺得很不自在。
“這案子有勞大人關照。”他打開房門,伸著一隻手彎腰作迎賓勢恭送她離開。不明所以的沈清沉看著他堆滿橫肉的臉,自覺著沒什麼好事,隻開聲問:“案子,要到了嗎?”虞鳶點點頭,眼神虛無。
沈清沉雖覺疑惑,可這案子既然要到了,想必也沒有什麼打緊的。這事兒虞鳶若是不想說,她也不會勉強。
唐家燈負責做燈籠的師傅有三十餘人,學徒也有十餘人。哪怕將凶手的範圍定義在這裡頭,篩選也夠耗沈清沉個把日子的。再說這死者到底姓甚名誰都仍未可知,先去篩凶手莫過於大海撈針。沈清沉清了清嗓子,命人將夥計都著急在院子裡頭。烏泱泱的人群從四麵八方湧來,若不是這案子,誰能想到這唐家燈能容納這般多人。
“近日,你們當眾可有人失蹤了或是出走了?”沈清沉決定先從人皮的身份進行排查,倘若能找出受害者的話,排查凶手便簡單許多。可她話音剛落,眾人卻麵麵相覷,始終未有一人發聲。
她蹙著眉打量著這些做燈籠的師傅,說來也奇怪,這晉縣並不算太大,就算一家店供應整個縣的燈籠,也不該需要這樣多的夥計。這些師傅們,身材各異,有女有男,隻是每雙手都格外的細膩與纖細。到底是做燈籠糊口的,手便是她們吃飯的家夥,精貴的很。
她等了許久,未能等來一人吱聲。這也不失為一種回答。這樣集體的沉默,一種可能是根本沒有人失蹤,另一種可能則是失蹤的人大家恨不得他死。沈清沉接著抬眸掃視著眼前的這群做燈師傅們,有交頭接耳的,也有窸窸窣窣有一搭沒一搭討論著的,就是沒有走上前來告訴她的。倘若是都以為沒有人失蹤,恐怕不會有人想要討論,所以眾人的沉默大概率指向後者。想必這屍體的身份,夥計們心裡都門兒清。
沈清沉想起今日在樹上聽到的那些閒言碎語,說這人皮燈籠,其實是唐家燈的掌櫃,計從心來。既然直接打探,眾人不願意告訴她,那便偽裝成苦主。她隨意握起其中的一位師傅的手,反複摩挲,又心疼地擠出淚眼,對著她哀怨道:“唉,倘若我也能有一雙這樣的巧手,能用以謀生該多好。”
打工人向來最懂打工人的苦,聽她這樣訴苦,其餘的師傅便又開始討論起來。幾個壓不住性子地走上前來與她攀談,一拍大腿罵道:“這做燈籠有甚麼好的!日夜被掌櫃指著鼻子罵,要是哪天手腳不夠利索,就連飯也不讓吃!”沈清沉點點頭,半掩著嘴裝作驚訝的神情,附和道:“哪有這樣的道理!大不了做多少就給多少工錢唄,怎還能讓人餓著肚子上工!”
“就是啊!”站在一旁本戒備心重的師傅也開始小聲附和,聽著民怨聲愈來愈大,恐怕今日聽說的那些傳聞,並非空穴來風。那熱心腸的大姐接著撐著半條腿在長板上,怒聲罵道:“有時身子病了,想要告假歇息個兩日,都要被掌櫃罵是豬狗。大夥都是人,這樣日夜跟這些糨糊枝條紙紮作伴,哪有不病的理兒?”
“要我說,掌櫃要是肯多請兩個夥計,也不至於讓大夥忙成這樣!”遠處一把男聲也幽怨地附和,身邊辱罵掌櫃的聲音愈來愈多。沈清沉搖搖腦袋,“這唐家燈,約摸著也有小百人,怎還需要多請些夥計?不是隻需要做夠在這晉縣售賣的燈籠即可?”
“哎喲姑娘你這話說的!”大姐激動地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拍她的背,那碩大又有力的手險些讓她摔到長板凳上。“咱家的唐家燈,可哪隻是賣給晉縣的人兒呢?往年燈業繁榮,還有呈上宮去當貢品的呢!”她說的有模有樣的,沈清沉反倒是疑惑地蹙起眉。在她的印象裡,這唐家燈做的燈籠,隻風一刮就會破,哪分像是貢品的貨色?
看她將信將疑,那大姐便是勝負欲起,起身便說高低要拿個貢品給她瞧瞧。而後她從裡屋端來一個雕琢精美的鳳凰圖樣的燈籠,通體由師傅手工剪裁,兼顧了剪紙的美型與普通紙糊的防風。比起那個她在尋常人家門口見的燈籠,的確不一般。“這樣的燈籠,是供向哪兒的?”但以她今日的觀察,這晉縣的人民不像是能負擔得起購買貢品燈籠費用的樣子。
“喲這可就厲害了,大多由二掌櫃帶著四處奔走,有相中的貴人便會上前向他訂製一二。那富人家,大抵也是不在乎這些銀兩的,有這樣的威風,自然樂意逞。而後年年都會按著數來訂,咱做好了便差鏢局一並送去。彆看咱唐家燈在晉縣掙的多,其實貴人那兒才當真是大頭呢!”沈清沉打量著說這話的人,腋下夾著厚重的算盤,看著應當是這唐家燈的賬房。
這番話雖不知有多少是吹噓,可確實提供給沈清沉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二掌櫃。
此前從來隻聽說這唐家燈的掌櫃可能被剝了皮,做成了這人皮燈籠,卻從未聽說這唐家燈不止一位掌櫃。隻有這師傅與掌櫃,可能就隻是因個人恩怨才導致的悲劇;可若是有二掌櫃,這其中可能就摻和了關於家產分配的問題。
沈清沉緊接著追問:“這二掌櫃又是何人?為何從未露過麵?”聽她提起二掌櫃,眾人便一反態度,各個讚不絕口,從未有一人臉上浮現過不耐煩或者是不滿意的神情。
從眾人的口中,沈清沉得知那二掌櫃自幼便跟著夫人四處奔走,自小便是在那商船上長大的。他熟水性,又生得嬌俏,按理說嫁與個富家千金也算得上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他偏就喜愛經商,沉醉於用自己那三寸不爛之舌來贏得彆人的讚賞。唐家燈能有今日的規模,全賴他的功勞。
可若問起他是否與大掌櫃有矛盾,眾人卻紛紛搖頭。到底是同根生,難道他真能這般狠心殺害自己的兄長...?而且以這般凶殘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