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自燃案(四)(1 / 1)

從前的曾鬱山,愛好醫學,閒暇時看些醫書。

戲班的戲子病了,為了省兩個錢,都是去尋曾鬱山。

找她要些藥方,而後再去藥材鋪取藥。

自帶的方子,自然比那大夫替她開方省錢。

“為何現在不喜歡了?”沈清沉不解,按理來說,她這般愛好醫學,又能替戲班的戲子治病,雖未係統地學過些醫學知識,倒也實現了她的價值。

若非某些變故,她不會就此輕易放棄的。

可看那人沉默半晌,轉身走向河邊洗漱,沈清沉自知從她嘴裡是問不出答案的。

戲班每日早晨,都會在鬨市上耍些雜技謀生。

今日當值的是石月仙與曾鬱山。

兩人分彆在兩個舞台上唱著兩出戲,一曲唱罷她登場,朝輝相映,倒讓她倆掙了個盆滿缽滿。

可幾場戲看下來,沈清沉卻覺著這曾鬱山仿佛不時往向另一邊的舞台,每次揮動水袖,掩麵作哭泣狀時,都會瞥向另一邊的石月仙。

沈清沉不解,可又覺著這兩人間似乎有著說不清的關係。

一輪表演結束,高詠將攤在地上裝銀兩的布摟起,曾鬱山與石月仙兩人則是忙著謝幕,朝打賞的行人致謝。曾鬱山因帶著妝,不便開口與觀眾致謝,卻也隨著樂曲表演了些尋常難看到的動作;另一家的石月仙則是在一眾婦女的簇擁下,一聲又一聲“姐姐”叫著,真真讓人銷魂。

到後台,未見高詠,先聞其算盤聲。

他仔細地將銀兩與銅錢分好,一個個計入帳上。

為了讓戲班的戲子更賣力,戲班內的賞銀都是多勞多得的。若這次表演得來的打賞多些,那記在她頭上的銀子也就多些,月末能取到的差晌也就多一些。

可有一點沈清沉是始終未能解開的。

明明兩人的配合十分默契,就連演出的曲目與舞蹈也都相互照應,按理來說是非常需要磨合的。磨合更加是需要時日的,又為何她初次來到戲班調查時,兩人顯得極為不和呢?

可當她走出後台,卻恰巧撞上兩人相擁。

沈清沉不可置信地瞪著雙眼。

恨,隻是為了掩飾她們不被世俗所接受的愛。

沈清沉撞破二人時,曾鬱山正倚著牆沿,眼下的胭脂掩蓋了她眼角的泛紅。石月仙一手撐在她臉旁的牆體,用長煙鬥後緣玩味地勾起她下頜,兩人眼神流轉,愛意綿綿。

“你們…”沈清沉的聲音驚醒了調情的兩人,兩人聞聲瞬間分得極開,中間似是隔了一整個銀河。

最熟悉的陌生人。

曾鬱山隻在牆根下垂著頭,一語未發。

石月仙則是轉動著手指,將長煙鬥甩至身後勾著,不耐煩地一手叉著腰,“怎麼?公主要報官將我倆抓去遊街嗎?”

她像是早已料到了這一天。

沈清沉望著兩人低垂的眼眸,尾部彎翹的睫毛像是在對這不接受兩人的世界發出最後一絲呐喊。

哪怕前端被壓得喘不過氣,尾端也會因兩人的愛而迸發出倔強的聲音。

“不。”沈清沉搖了搖頭,她雖訝異,卻從未想過要將這事捅出去。

這世上不接受這樣的感情,除了封建以外,還有一部分理由是把女性看作性資源盤剝,也就不允許女性間以愛情或婚姻的名義相結合了。男權社會如此,如今女性稱帝,難道還要延續這樣的壓迫嗎?

答案是否定的。

至少沈清沉若是登基,是會允許這樣的結合方式的。

愛就是愛,無關任何。

然而她如今的羽翼未豐,無法庇佑所有子民,她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幫二人保守這美好的秘密。

她將兩人的手牽起,讓兩人相互扶持著,“希望有朝一日,本宮能做到讓你們不用再這樣遮掩。”

曾鬱山雖不懂為何作為一個皇室貴族的長公主,會接受她們,更不懂為何她眼底透著微亮的光,那光比她直麵太陽時還要透亮。

可她知道,這世上又多一個能理解她的人。

她點頭朝沈清沉致謝,又苦澀地倚靠身旁的石月仙。石月仙的頭微微撇過,臉頰在她頭上細細地蹭,餘光望向沈清沉,不好意思地眯成了笑眼。

高詠的腳步聲打破了靜謐的河麵,沈清沉下意識地將兩人護在身後,好為兩人爭取時間調整掩飾,“何事這樣慌張?”

他的目光越過了沈清沉,望向她身後的兩人,卻看其神色慌張,萬分不解。

沈清沉順著他的目光側著臉,發覺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趕忙佯裝捋頭發,撥弄著後頸的青絲甩至身後,恰巧遮擋了背後的兩人,“本宮在跟你說話。”

“是。”也許是她的語氣稍為嚴厲,他不自覺地垂下頭,“草民高詠知罪。”

沈清沉的袖子被拉動,是石月仙,“咳...你還沒回答本宮的問題。”到底是歌姬,看眼色的功夫還是十分老練的,她知道沈清沉生氣是假,維護是真。既然整理好情緒,便一扯她衣袖,提醒她莫要刁難高詠。

“噢!”剛被嚇走的魂魄回到肉身,他壯著膽抬頭望沈清沉的眼,怯生生,“殿下可有陳大哥的消息了?”

“陳...咳,確有些眉目。”她應道,早晨翻閱過那醫書,便可知這陳努的死,定與這烏頭有關,“你可還記得,陳努死前吃過什麼?喝過什麼?”

“吃過什麼...”高詠若有所思,回過神去後台取一靛藍色簿子,蹙著眉不斷翻動,嘴裡不時念叨著“陳大哥”...

“噢,那日大夥早晨都吃些細麵,因為怕吃壞了肚子,耽誤早市的演出;中午大夥也是一起吃的,吃些炒青菜,大米飯,還有...”他逐字細讀,無論吃過什麼,中間喝過什麼,他都一一記錄在冊。

要是這硯國能追星,這高詠必定是陳努的狂熱粉。

當他念及“中午有幾聲咳,詢問鬱山後去找月仙姐討了些川貝水”時,沈清沉眉毛瞬間提溜起來。

“川貝水?”沈清沉回過身問。

那石月仙倚著牆抖腿,搖晃著身子,眼神有些閃爍,“川貝水就川貝水啊,有何大驚小怪的。”

“你為何會有川貝水?”話音剛落,石月仙鄙夷的眼神瞬間刺在她身上,“做這行的,嗓子可比命重要,每天早晨我都會喝川貝水啊。”

看沈清沉將信將疑的眼神,她又斜著眼嘟囔:“陛下不也看到了。”

川貝,貝母,烏頭。

沈清沉一愣,又直勾勾地望著她:“是你殺害了陳努。”

此話一出,眾人的目光便都落在石月仙身上。

石月仙卻神色閃爍,嘴裡囁嚅,“單憑這川貝水,便說是我殺了陳努?”

石月仙與曾鬱山因某些原因,也許是她們的戀情被陳努發覺,害怕他將兩人揭破,決定先下手為強。先是讓曾鬱山告訴咳嗽的陳努,川貝水可化痰止咳,再讓石月仙將川貝水換作半夏。

同樣是化痰止咳,川貝母無毒,半夏卻含毒。

天衣無縫,殺人於無形。

可這正正是犯了探案的大忌。

先入為主,以結果為導向,往往最容易誤導人。

“你當真給陳努喝的是川貝水?”沈清沉再次發問。

“當真。”沒想到回複的卻是高詠,如此一來便排除了川貝母偷換半夏的可能性。

沈清沉沒有理會眾人的喋喋不休,隻撫著下巴踱步。避免先入為主,她隻得從頭開始。

她之所以認為石月仙給陳努喝的水是死因,是基於油水瓶子有烏頭且烏頭無毒的條件,又或者是她偷換了瓶中藥。

如今排除了換藥的可能性,便隻能從時間順序排查。那麼按時間順序來說,死因是含有劇毒的烏頭才對。

誰能讓他精準的接觸到那個碰觸烏頭的瓶子呢?

唯有她了。

迎風宴客,黃雅嫻恣意地抿著春茶。方才促成的買賣,足夠她錦衣玉食大半輩子了。

解決了攔路虎,她便可高價將亡父的戲班子賣與同行,人生自此與戲班無關。

她討厭戲班。

“黃班主,可否與本宮講講,你殺害陳努的理由。”沈清沉自顧自地摟起裙下擺,翹著腿坐在方才同行坐暖的椅子上,與她一同抿著春茶。

“我?我殺害陳努?”黃雅嫻荒唐地笑,卻難掩眼神飄忽。

“瓶子上的烏頭,是你塗的。”沈清沉不徐不慢。

烏頭花生得一副靚麗皮囊,鳶尾紫的裙擺下,隱藏著它的危險與鋒芒。

黃雅嫻聽此一眼,驚惶失色。

她不知為何沈清沉能得知這瓶身上確為烏頭,隻哆嗦著摔至地上,“我…都是他的錯。”

她咬牙,她憤懣,她不知悔改。

黃雅嫻打小跟隨家父出入戲班子,被逼著練腿功腰功,折疊著她小小的身子。

疼極了。

老班主將所有的愛都給了戲班,唯獨沒有給自己的女兒。他無視她的意願,隻一味按著自己的心意培養她。

育苗澆花,隻因一處分岔,便要將其生生剪去。

他落的每一處剪,都是為了自己心目中的女兒模樣。

她恨極了這個戲班。

戲班奪走了她的青春,自尊,還有她最重要的父親。

“我隻不過是想解脫…”她哭著訴說從前,字字泣血,“這也有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