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的地獄(1 / 1)

這世上有五顆靈珠,傳言集齊五靈珠者可登臨仙帝,掌控天道。屆時,白骨枯木,翻手可生;江海星辰,抬手即滅。

整個修界都對它們摩拳擦掌,拚死相爭。

其實,這五顆靈珠有高下之分,有三顆不過是湊數的神物。

真正能複生白骨的是風靈珠,能破碎星辰的是雷靈珠。

如今,雷靈珠就藏在霜天曉的丹田裡,是他行走修界的底牌。

在巨蛇出現之時,他腦海裡的係統就在尖叫著,勸他趕快掏出雷靈珠保命。

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即使雷靈珠會引來無數高手搶奪,他也應該先活下來,再想怎麼應對。

聽著係統喋喋不休的蠱惑,霜天曉終是抬起手,覆於丹田處,準備取出雷靈珠。

丹田裡的雷靈珠跳動著,一股灼熱的力量撞擊著他的掌心。

這股灼熱並非源於雷靈珠,而是來源於他丹田裡的異火。

他伴著異火降生,這火恰好可以掩住雷靈珠的氣息。

一但雷靈珠脫離他的丹田異火,無數高手就會瘋了般衝到他麵前,將他碎屍萬段。

就像他們曾在天雷秘境裡做過的那樣。

當初,在天雷秘境裡,他取到了雷靈珠,卻失去了一位同窗摯友。

隻因他們被人圍攻,摯友偽裝成他,偷偷把他埋進沁滿了血的土裡,替他迎向了那些奪寶的修士。

後來,霜天曉從假死中醒來,爬出那血腥的土地,卻隻能看著摯友在炫目的法術下,成了一縷青煙。

因為這場替身假死,他失去了許多記憶,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隻記得漫天的光影、無數的仙人和這段刻骨的仇恨。

他是從肮臟地獄裡爬出來的人,初窺天光,便對著蒼天發誓,他必要爬上那修界的巔峰,為摯友複仇。

他的誓言喚來了一個自稱係統的家夥。

係統告訴他,自己能幫他,能讓他步步升級,成為修界的第一人。

係統還說,不是雷靈珠選中了他,而是雷靈珠本就屬於他。

它說,他叫霜天曉,是唯一的主角。

它說,這個天下本該都是他一人的。

於他而言,是不是主角不重要,天下是誰的也不重要,他隻想去無妄海複仇。

係統能幫他,很好。

係統要他做什麼,都行。

隻是,那個係統要求他,每一步都要跟著什麼劇情主線走,奇遇要拿,關卡要過,所有美人大佬都要收入後宮。

美人後宮?

神經病!

隻要能複仇,他做什麼都行,但這種踩著無辜者上位的事,不行!

這同他的那些仇敵又有什麼區彆?

何況,係統難道不知道,它的主角自從爬出秘境,便患了心病,對一切事物都過敏嗎?

這心病不斷煎熬著他,就仿佛,他當初並非是想假死,而是一心求死。

求死的失敗讓他嚴重自厭,時刻責怪自己怎麼還能活在世間,又怎麼能觸碰世上那些美好的事物。

這種複仇和求死的對立情緒無時無刻不在他腦海中、在他心口處、在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打架。

它們將他徹底撕裂成兩段,一段會爬上無妄海,殺了那些仙人;一段會回到血腥地獄,重新安眠於冥河。

這種撕裂之痛一直持續到他遇見了一個人。

不,應該是他遇到了一個契約。

那個契約的力量強勢而浩大,生生壓下了他所有的撕裂與痛苦,平靜地牽著他往前走。

自他在天雷秘境裡醒來,他既看不見去處,也不知道自己的來路,滿目都是渾厚不明的白霧。

如今有個人跟隨,他才感覺到安心。

後來,係統告訴他,同他結契的是楚家大小姐。她本應嫁到無妄海去,卻逃了婚,流落到這裡。

係統說,可以利用她的身份,滅掉無妄海。

係統說的有道理。

他確實可以利用她。

係統可以利用任何人,也教他如何利用那些人,達成自己的目的。

但係統的目的是什麼?

消滅無妄海?幫他複仇?幫他成神?

係統為什麼要幫他?

不對!係統的目的不是他,而是那個劇情主線!

對!就是劇情主線!

它規定了這個世界所有人的行動軌道。

摯友應當為他而死,成為他複仇的火焰。

楚大小姐應當成為他的墊腳石,幫他滅掉無妄海。

而他則應當在他們的幫助下,登上神位。

所有不在主線軌道裡的事都不該發生。

可,憑什麼啊?

憑什麼他就必須利用這些人才能登上神位?

憑什麼一心逃婚的大小姐要為了他回到無妄海?

憑什麼摯友要作為替身,無聲無息地為他而死?

所有人都是係統手中的傀儡玩具嗎?

任它擺弄著,表演這樣一場荒唐的戲劇?

現在它叫喚著,要他使用雷靈珠又是什麼居心?!

主線,主線,係統要的一切都是為了主線。

係統並不是想救他,也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它隻是想促成所謂的主線。

而他強行登上這座山已經違背了主線,所以係統想要校正回去!

就是如此!一定如此!

霜天曉想及此處,放在丹田處的手指蜷了蜷,當即停止取出雷靈珠的動作。

腳下的血肉忽地顛簸,他的手立刻抓回劍柄,穩住自己,腦袋卻撞上了巨蛇口腔的內壁,撞得他一陣頭暈目眩。

就在這時,霜天曉忽然想通了一切,也明白了取出雷靈珠後會發生什麼。

他生,楚江蘺死。

係統曾和他講過接下來的主線是什麼。

他要讓楚江蘺愛上他,為他去往無妄海,在那裡受儘折磨後,成為他的內應。

之後,她會自願為他而死,助他徹底突破,踏碎淩霄。

搞笑嘛,這不是。

就她那每天陰沉沉、神叨叨的性子,日子過得比蛇還警惕,她會為他去死?

係統卻說,會的,隻要他能攻略下來。

於是,霜天曉替她擋了竹樓裡爆炸的火星,每日都給她準備不同的美食,嘗試著接近她。

她也是真的心軟,替他敷藥,喂他吃糖。

可她什麼都不知道,一心想著遠離不能自主的人生,還想登上修界巔峰,向她的渣爹證明自己。

算了,他不想利用她了。

大家都本該是自由的,何必被困在這裡。

他霜天曉想要複仇,何須利用一個姑娘?

係統讓他召喚雷靈珠,不過是想回到主線劇情裡,引來無數的仙門大佬。

楚江蘺現在一定在焦急地等著他,仙門大佬一至,她身份就會暴露,接著會被她的渣爹抓回去,送到無妄海。

無妄海是一處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她的未婚夫是個變態狂,以施虐為樂。

“不能再有任何人死在我麵前了!”

霜天曉攥緊手中的劍柄,丹田內的異火爆發,一聲長嘯,靈劍煥發著絢爛的紅光,像是輪西墜的烈日,那樣燦爛奪目,那樣永恒不朽!

隨著靈劍下沉,劍下的蠕動的血肉破開一線天光,像是血海裂開了縫隙,山林裡的清新空氣透了進來。

是他捅穿了巨蛇的下顎。

這一劍徹底激怒了巨蛇,它癲狂地甩著頭,帶動它嘴裡的血肉瘋狂攪動,像旋風般將霜天曉卷起。

霜天曉直摔得眼冒金星,卻死死攥著靈劍不曾撒手。

隻要靈劍還在他手中,他就不會掉落進巨蛇的胃袋深淵,他就還有機會翻盤。

巨蛇大約也意識到他的目的,拚命擠壓口腔裡的血肉,似乎是想將他擠到窒息。

為免窒息,霜天曉用手腳撐住四周擰緊的血肉,觸感極富彈性,冰涼柔軟。

他突然想到,巨蛇的血肉雖然韌性十足,但終究是血肉,應該無法再承受一次九天陽雷陣。

一但開啟陣法,召喚出暴烈的天雷,大概率會將巨蛇的口腔劈碎,他就有機會逃出生天。

但他所有的靈力都已壓在靈劍上,已無法再分出去運轉一次九天陽雷陣。

若係統不曾封印他的兩條靈脈,或許還能一試。

某種絕望的情緒流了進來,他那個求死的人格愈發興奮地在他腦海中舞蹈。

他壓住對方,咬牙緊盯著劍下的縫隙,告訴自己,楚江蘺應當還在外麵的拒止陣裡等他。

她應該會很害怕。

靈劍一點點推進下沉,切割出更大的傷口,漏進了灼眼的火光。

逃生的希望已很近了!正隨著劍下的傷口一同擴張!

巨蛇大約也意識到了危機,長嚎一聲,於咽喉處,就是那處漆黑深淵之中,凝出了一團幽綠光芒。

那團光芒裡蘊含著暴烈的力量,如一個獨立的小宇宙,電閃雷鳴、星辰旋轉,似乎能劈裂這個世界。

又是[降龍柱]!

可他明明已卡住了巨蛇的嘴巴,對方一但施展[降龍柱],暴虐的力量就會直接在蛇嘴裡爆發,把兩人一同轟成齏粉。

這條臭蛇在圖什麼?

霜天曉盯著[降龍柱]的幽光,突然明白。

是玉石俱焚!是同歸於儘!

這條臭蛇是拿準了他無法像之前那樣,使用九寒冰陣化解掉它的[降龍柱]!

所以,死也要拉著他墊背!

係統在霜天曉耳邊狂叫:【怎麼還不用雷靈珠啊!宿主你在猶豫什麼!雷靈珠一出,我們就回到主線了!你不會死的!】

“閉嘴吧!你不過是想要彆人的命!我沒你那麼無恥!”他怒斥係統,重新拔出靈劍。

靈劍脫離血肉,巨蛇的血噴濺漫灑。

腥臭又潮熱,像是一團餿了的麵糊,糊了他滿臉。

霜天曉沒空擦掉臉上的臟血,他舉起劍,直麵深淵裡的那團綠光。

巨蛇既想與他同歸於儘,他也隻能以命相博。

也就是,他要將靈力全都灌注於攻擊陣法中,再度開啟九天陽雷陣!

這樣一來,即使最後他死了,也能拉著巨蛇一起死!

隻要巨蛇死掉,楚江蘺就能安全地下山,回到金銀寮的小竹樓,繼續過她的日子。

或許……

或許,她以後真的可以像她說的那樣,讓她的渣爹對她刮目相看。

這真不錯……

手中靈劍瞬間爆發極為奪目的紅光,霜天曉靜靜望著這團赤色,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平靜。

那赤光揮灑著,拍打著,化成一雙鳳鳥的羽翼。

鳳凰於飛,等待浴火,等待一輪重生。

係統嘶吼著,狂叫著,高聲罵著他。

霜天曉已不在意這些,隻不斷向靈劍注入靈力。

靈力傾瀉,激起劍身的鳳翼拍落無數星火,像是點點赤蝶,圍著那團幽綠雷火飛舞,準備隨時吞下幽冥。

霜天曉借著這死亡前的一刻,和係統商量一句:“你解開我被封的靈脈,我們都不用死。”

係統冷笑:【你威脅我?你懂什麼?我們已經沒時間了,任你亂跑浪費,還不如再重開一周目!】

“什麼是重開?”

霜天曉不理解它的話,也不想再理它,隻伸手抹過劍身,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汩汩鮮血流下,沿著靈劍,流到了巨蛇殘破的血肉上,流淌出一圈簡潔的陣法圖案。

劍陣齊明,光照幽冥!

他確實是劍陣雙修!是這個修界本不該存在的怪物!

係統說,這是主角光環。

霜天曉笑開了懷,哪來的主角光環,明明是摯友死後,他為了隱姓埋名,剖去了靈根,取出了丹田……

將刻印在上麵的劍修的力量抹去,再回去重頭修起。

隻因他當初假死醒來後,不知為何,已不會用劍,亦無法再於劍道有所進益……

劍修之路被堵死,他隻能換一條道途罷了。

可惜,換了道途,竟也隻能止步於此了……

都是係統的錯!

霜天曉猛地揮劍,劍身劃過腳下的鮮血流出的圖案,補上了最後一點空白。

鮮血繪出的陣法因此閉合,接著綻放出絢爛的金色光芒,光芒直指那團幽綠的雷火。

他在那幽綠中,似乎看見了茫茫霧氣分開,霧裡隱約站著一個女人。

她背對著他,背影修長,似乎在一直往前走。

腦海裡的係統咒罵聲逐漸渺遠,飄渺的像是林間的霧氣,濕漉漉地沾在他臉上,沾濕了他的衣角。

他想追上她,卻仿佛永遠也追不上。

她藏在前方的霧氣裡,抬起頭,對著手嗬出了一團白汽,反複吟誦著一句:“撥雪尋春,燒燈續晝。”

撥雪尋春,燒燈續晝……

撥雪尋春,燒燈續晝……

這唱誦般的話語,似乎延生到茫茫無儘的路途前方,一路破開迷霧,在他眼前展開了地平線的弧度。

從地平線開始,從遙遠的遠方開始,漫天漫地的綠意萌發,像是青綠色的海,向他湧來。

在這無限綠意中,那個背影轉身麵向他。

但鶯飛草長的綠意淹沒了她的臉。

有風吹過,風吹草低,她的臉卻仍模糊在草地裡。

霜天曉恍惚意識到,這是他失落的那一部分記憶。

他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去,係統開始尖叫,尖銳吵鬨地要撕裂人的腦袋。

他的腦袋似乎因此裂開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豁口裡裝滿了那些喧鬨的雜音。

很快,金光遮眼,他眼裡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

是九天陽雷的金光。

在那金光之中,破開了一道極深極深的豁口,滿天星光落了進來。

是很冷的星光,是山林的星光。

接著是焚天的火光。

火光之中,有人提著一柄漆黑的鐵劍,倏地劃開了巨蛇的血肉。

那團幽綠的雷火滅了,鮮紅的血肉碎了,腥臭的氣味散了。

一劍光動,星墜如雨。

來人披著一身烈火,劈裂了血紅的地獄,走入他眼中的茫茫霧氣,同那道記憶裡的身影重合。

對方恰如破除邪祟的神明降臨,手中劍刃揮出萬丈金光,滿天驚雷紛紛下墜,奪目的光輝照亮了來人的側臉。

照出了她冷峻的牛臉麵具,像是自地獄走出的牛頭鬼差,將囚困他的血腥監牢徹底斬碎。

“臣年?”

霜天曉忽地聽見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看見來人直奔入血紅的地獄,奔向他。

臣年?

是了,他騙過她,說自己的名字是臣年。

但這是她第一次衝他喚出這個名字,臣年。

這名字像是塵封已久的齒輪,在她脫口而出的那一刻,齒輪轉動,灰塵飛揚,露出了清晰的記憶之門。

門裡的模糊身影終於露出了臉。

是楚江蘺!

是她露出沉靜的笑臉,在同他說:“撥雪尋春,燒燈續晝,一切都還沒結束呢,臣年。”

是她剖開了巨蛇的傷口,放他終得自由。

是她給了他新的名字,屬於他的名字。

他是臣年,而不是係統劇情的霜天曉。

原來,剛剛那救了他的金光璀璨的九天陽雷陣不是他開啟的啊……

他怎麼忘了,楚大小姐的劍也是可以開陣的,她從來不會在外麵等著誰去拯救。

“真的是,早知道就再撐一會兒,等她救我了。”霜天曉忽地跪地倒下,在倒下之前這麼想道。

接著,他靠上了一處溫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