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發現什麼嗎?”霜天曉跟在楚江蘺身邊問道。
楚江蘺正伏在地上,盤查著那些汙穢的磨痕,鼻頭被惡臭刺激得生疼,生理性的淚水蓄在眼眶裡。
她點了點頭,告訴他:“情況我已經了解了,現在還差幾個關鍵環節,麻煩你去這家其他屋子裡找一找,有沒有小孩子的東西。”
在她抬頭的一瞬間,霜天曉望見了她微紅的眼睛,那裡麵似乎蘊滿了千愁萬緒,比修界最深的赤淵還要深邃。
他不知為何,蹲在她身旁,垂下眸提議道:“這裡有關鍵線索吧,我擔心留你一個,會有危險。”
楚江蘺搖搖頭:“不會的,不是山精作祟,是人禍。”
霜天曉沒出聲,但從他的眼神裡能看出懷疑。
大約是她太篤定了,他才更加擔憂。
念及此,雖然周圍環境肮臟,她也忍不住笑了下,安撫道:“你怎麼想的?以為凶手是個窮凶極惡的妖魔?躲在暗地裡,隨時可能出現,再殺死更多的人?”
霜天曉:“不是嗎?他無聲無息地屠了整個村子,即使是妖族四大家族來了,也很難這麼乾脆。”
楚江蘺:“這不恰說明,事情並非如此嗎?”
霜天曉愣了一下。
她繼續道:“銅城最近嚴查妖邪,很顯然,城主和你是相同的思路。可憑他的勢力,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查,都查不出來,不是被誤導了,就是對方藏得深,彆有用心。無論哪種,這裡暫時都不會再出什麼亂子了,你彆擔心。”
見霜天曉還在思考,她拍了拍他的肩:“總之,事情已經明朗,還缺一些細節串聯,咱們速戰速決。”
霜天曉:“你的思路是什麼?”
她頓了下,心頭浮起一點哀傷,指尖緩緩摩挲著鐵鏈。
鐵鏈叮咚,聲音回蕩在這空曠的冷窖裡,冰冷幽遠,似是迷魂在迷宮中徘徊著,尋不到時間的出口。
她歎了一聲:“是正義的複仇。”
霜天曉:“正義?什麼意思?”
楚江蘺:“看見那些臟汙的掙紮痕跡了嗎,這間冷窖裡鎖過一個人,一個斷了腿的人。”
她幽冷的聲音落下,像是一枚銅錢,叮當著滾落。
這聲音堵在霜天曉心頭,梗住了他的呼吸。
他意識到大約發生了什麼,腦海裡浮現出幽暗可怖的畫麵,或許那個斷了腿的人是個女人。
女人被鎖在這不見天日的冷窖裡,三年、五年、七年……
他不敢麵對滿窖的痕跡,在楚江蘺的推動下,迅速離開了冷窖,去搜尋她要的東西。
楚江蘺繼續在冷窖裡搜查,差不多查完所有的線索後,她取出蓮玉,準備將那些細節記錄下來。
這意味著她要使用靈力,催動蓮玉運轉,才能使用蓮玉的留影能力。
雖然她自身尚無靈力,但因為核心契約的存在,霜天曉的靈力一直在向她輸送,又從她掌心耗瀉。
原本她是無法使用這些耗瀉的靈力的,但她先前用桃木劍斬殺酒樓鬼影時,撿到了一片黑色薄玉。
後來,她經過研究,發現這片薄玉恰恰可以聚集這些靈力,幫她催動法寶,便給它取了個名——盛露。
她從戒指中取出盛露,貼在掌心。
掌心流出的靈力不斷注入,薄薄的黑色石片隨即發出暗紫色的光。
紫光如水,流動著繁複的符文,她托起盛露,用紫光浸透了委托蓮玉。
蓮玉舒展,在她麵前騰出一朵盛放的蓮花,花蕊上方浮動著一串串文字,書寫著修士們對案件的胡亂猜測。
她擰轉蓮花,纖長的蓮蕊搖動,蕊須相接,合成一道圓,圓心射出靈光,如薄膜般掃過線索痕跡。
靈光掃過鐵鏈時,楚江蘺掌心的盛露忽然開始震動,靈力也跟著放縮。
震動帶著她的心跳一起共鳴,如洪鐘般回蕩,似乎有什麼在召喚盛露。
她匆匆記錄完現場,便收了蓮花幻影,跟著盛露的震動,走出冷窖。
冷窖外,夕陽已收了光輝,天地一片暗藍色調。視野不那麼清明,昏暗淹沒了院裡的桌椅板凳,她沿著牆角,一路走到設有神龕的房屋前。
一抬眼,屋裡散落的神像碎片也在微微晃動。
撲通——
撲通——
碎片的晃動和她掌心的震動節奏相同,她聽見了心臟隨之鼓動的聲音。
盛露震動得更厲害了,似乎隨時要彈跳出掌心,奔向那堆碎片。
為什麼會這樣?
那堆碎片似乎和盛露達成了某種共振,她低頭看了眼盛露,一時分不清,究竟是盛露激發了神像碎片,還是神像碎片激發了盛露。
直到神像碎片在晃動中聚集,隱隱有重組的跡象,她再也不能忍受地撲過去,抓起軟煙羅,包緊了這堆邪物。
乒哩乓啷,她撲向神像碎片,撞倒了屋裡的一堆擺設。
這聲音驚起了樹梢食腐的烏鴉,鴉鵲拍著翅膀,掠過幽玄的天際。
天際拖曳出昏暗的纖雲,遮了這座屋門,門口奔進一道漆黑的身影。
來人丟了一地的雜物,猛地拉起楚江蘺,急切詢問:“出什麼事了?”
她立馬遞出掌心的盛露,指著包起的那堆碎片,冷靜道:“它們的靈力互相激發,神像快要複原了。”
霜天曉臉色一寒,立刻劃破手指,在那堆碎片周圍畫出一道法陣,留下一圈圈鮮紅的血跡。
血跡中散落著點點金光,金光裡裹著剔透的翠色。是金生翠,元嬰期初階修士的代表色,那點翠色中蘊著凜然正氣,有震懾邪魔的力量。
法陣閉合,千金萬翠的靈光壓住了晃動的碎片堆,將它完全鎮壓。
至此,兩人才長鬆一口氣,霜天曉微微皺著眉:“這‘偽神’究竟是什麼來曆?”
楚江蘺向他展示了下盛露,說道:“這是我們救酒樓舞姬時,那些鬼影化出的薄玉。它能與這裡的神像聯結,可能它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霜天曉抿唇,簡單定論:“鬼修。”
十大職業中,鬼修極為神秘,楚江蘺並不了解,便追著詢問。
霜天曉搖了搖頭:“我也不是很了解鬼修,他們很神秘,聽說是八十年前突然冒出來的一群邪修,最鼎盛時,曾占據了三座城,從者數萬,之後被修界各大宗門圍剿,隻剩下了一脈。”
“這一脈逃進妖域後便沒了蹤跡,直到三十年前,不知怎麼入了妖王的眼,被一路提拔,現已擠進妖族老牌世家中,成了四大家族之一,白骨精韓家。先前酒樓那個肆意妄為的骷髏頭,就是韓家的人。”
楚江蘺輕叩額心:“鬼修隻剩妖族的韓家了嗎?你說銅城城主嚴查妖族,會不會已經知道此事與鬼修有關?”
霜天曉點頭:“很有可能。”
楚江蘺冷笑一聲:“好好好,這城主也是隻老狐狸,明知事涉鬼修,還用委托吸引不明就裡的修士前來查探,他的目標可不簡單。”
說完,她收起盛露,不想摻和進修界的陰謀詭計中,抬眸望了眼天色。
天色不早,星子稀疏,他們應當儘快回去,隻是腳下霜天曉翻出的雜物還沒處理。
楚江蘺便快速翻看了一番,霜天曉在一旁解釋道:“這是我從廂房翻出來的畫卷,和你說的一樣,這家確實有個孩子,應該是被富養的女孩,你看她有不少漂亮的裙子。”
楚江蘺從這堆雜物中翻出了一卷畫,畫上的線條扭曲詭異,帶著孩子天真的筆調,整個氛圍都是陰沉沉的。
畫麵裡,邪異的神像張著大嘴,幾乎要衝出畫麵。而神像前跪著一個瘦小伶仃的女人,鐵鏈扣住了她的脖子,正在挨打。
楚江蘺定睛細看,才看出那女人不是跪姿,而是斷了雙腿,用木頭包住了膝蓋,像極了被烙上馬蹄鐵的駿馬。
女人身上撲著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女孩揮舞著手臂,試圖擋住周圍人的棍棒。那些人麵目模糊,身影被水洇開,如一片黑霧,暈進了神像裡。
似乎他們的靈魂已經被神像吞噬,留下的隻是一群行屍走肉。
這畫麵看得楚江蘺一身惡寒,她很想離開這是非之地,卻又挪不開腳步。
直到霜天曉收走畫卷,她才回過神,有些恍惚。
她望向他的臉,鼻頭酸澀難言,心頭翻湧著鹹澀的海風,吹得世間刮起了漫天的沙,細沙障眼,連她眼前的麵龐都跟著模糊了。
她揉了揉滾燙的眼眶,勉強鎮定道:“所有的環節都連上了。”
霜天曉看見她眼尾被揉得紅腫,眼裡水光閃動。
她的眼瞳似乎是片陰霾的天空,臉頰的抽動如電閃與雷鳴般,交替著藏進層雲,細雨卻始終不曾落下。
他垂下頭,不去拆穿這寂靜的默契,他已經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
一個被鎖在冷窖中的女人,多年來,與自己的排泄物同食共宿,又被打斷了腿,生下了一個女孩。
女孩去了哪裡,他不知道。
女人去了哪裡,他也不知道。
但那群畜牲,千刀萬剮,死有餘辜。
“鐵鏈上沾了毒,可能是時間久了,她獲得了這家人的信任,有機會給他們下毒後,殺了全家,逃了出去。”楚江蘺沉聲道。
“還不夠解恨!”霜天曉咬牙,轉向屋外,屋外層巒疊嶂的青山在夜色中張牙舞爪。
他冷聲道:“斷了腿的人能走多遠?要往哪兒去?我想去找到人。”
屋外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樹梢在搖,烏鴉在叫,陰雲蓋住了整個村子,世界已是一片黑暗。
咚咚——
咚咚——
奇異的聲響傳進耳朵,楚江蘺眼皮一跳,隻覺不好,立馬拉上霜天曉的衣袖。
隻是反應還是比他慢了一些,一陣鳳鳴長嘯,霜天曉已然拔劍,劍風掃開了破舊的院門。
院門外,層層疊疊的黑影陣列如麻,四隻黑眼閃動著邪異的光。
是那些神像碎片!
它們全都恢複了神像的模樣,滾到院外,彈跳著往兩人而來。
神像每跳一步,就會發出一聲“咚——”的聲響,密密麻麻的“咚咚”聲,在夜色中飄蕩。
簡直是死神的催命咒!
長劍一掃,霜天曉立刻雙手結印,腳下展開一張巨大的翠色陣法。
陣中抽出數根青綠藤蔓,如雷似電般,直攻向那群神像,成功阻擋了它們的腳步。
被捆住的神像動彈不得,咧開扁平的嘴巴吐出黑煙,黑煙阻慢了藤蔓的速度,擋在後方的神像如潮,撲向那些藤蔓。
黑煙漫漫,青影閃動,楚江蘺看著這場麵,下意識攥緊了手,在霜天曉的衣袖上留下了幾道褶痕。
他回頭,溫聲對楚江蘺道:“彆怕。”
聲音剛落,那群神像已撕碎了藤蔓,湧向他們。
“撤!”霜天曉冷聲道。
眼前光影一閃,簡單的傳送陣完成,兩人已出現在村外。
楚江蘺望著桑林村的殘破景象,聽得那群神像的“咚咚”聲已轉向他們。
她自責道:“是盛露喚醒了它們……我應該早想到這點的。”
霜天曉:“先不管原因,鄰村還有人,萬一它們出了村子,就危險了。”
“開封印陣吧,潛龍陣。”楚江蘺當機立斷。
霜天曉望向她,單手結了傳送陣:“我元嬰還在沉睡,開潛龍陣需要壓陣,隻能自己進陣。我先送你離開,你去通天閣找救援。”
以身壓陣?
誰不知道所謂的以身壓陣,陣法一開,不死不休!
他是要拿命豪賭!
所以才想先把她送走。
楚江蘺直接衝出了傳送陣的範圍,抓住了霜天曉的手腕,將他同自己扣在一起。
霜天曉猛地顫了一下,嗓音急的冒火:“你瘋啦?”
她用力一扯,扯得他踉蹌而下,盯著他的眼睛,命令道:“撤陣!”
手腕間金光一閃,核心契約生效,霜天曉即使滿臉怒容,也在她的命令下,收回了傳送陣。
陣法消散,他大口地喘著氣,扭過頭去。
楚江蘺吸了口氣,讓自己儘力鎮定地開口:“壓陣而已,不需要你拚命,有的是辦法。”
霜天曉叫起來:“你知道同等修為中,鬼修無敵嗎?這群鬼東西湊在一起,彆說我一個元嬰初階,合體境來了都得同歸於儘!我不壓陣,還能怎麼辦?讓周圍的凡人去死嗎?”
“咚咚——”
“咚咚——”
神像黑影如潮水般湧來,蕩開層層波浪。
楚江蘺咬著牙道:“聽著,事情因我而起,我就有能力承擔。”
霜天曉:“你能怎麼辦?你連修為都沒有!”
她冷笑一聲,閉上眼,腦海中核心高速運轉,一道靈光從她額心射出。
靈光中浮著一枚藍色戒指。
是她的儲物戒,經核心改造後,同盛露結合成了一個靈力放大器。
她前段時間研究煉劍也是有點成效的,她已經可以模仿盛露,將靈力刻錄在物品上,並且釋放其中的靈力了。
她緊緊捏著戒指,手心的汗浸得戒環有些滑。她咬緊唇,心一橫,拋出了戒指,直拋向神像潮的中心。
幽藍的戒指在空中蕩出一道圓弧軌跡,像是一顆藍色的流星,她垂下手,連指尖都在顫抖。
心頭被緊張的情緒脹滿,她將唇瓣咬得幾乎麻木,死死盯著那片神像潮。
神像潮的起伏波浪平息下來,她隻覺眼眶再度襲上熱意,唇瓣慢慢恢複知覺,疼痛如電擊。
她輕哼了一聲,果斷開口:“起陣!潛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