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未定,人初靜。天邊月色皎皎,地上鬼影橦橦。

此情此景,顧嶼覺得自己高低得給燕鶴青磕上一個,再道一聲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來世必將做牛做馬報答您或者今生今世以身相許,二選一。

奈何待他緩過神來,又發覺手腳已近麻木,想是砍陰兵砍得太狠的緣故,此刻隻能動彈不得地默默癱了回去。凝神側耳聽燕鶴青那邊的動靜。

不遠處,燕鶴青眉眼冷淡,手中持著那柄方才尚在主持戰局的黑色折扇,似在翻來覆去地欣賞把玩。

西城鬼主被她突如其來的縛身咒定得結結實實,目光隨著那折扇左搖右晃,聲音卻莫名溫和下來:“阿青,你怎麼來了?”

燕鶴青動作微微一頓,似笑非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手中寒光一閃而過。隻聽“呲啦”一聲,折扇被劃破,其中潛藏的怨氣翻湧彌漫,糾纏呼號著飛向半空,聞之令人毛骨悚然。

西城鬼主的臉色頓時難看至極。

“嘖,沒出息。” 燕鶴青向他靠近了些,輕聲道,“說吧,你方才打算用這些陰兵做什麼?”

西城鬼主偏過頭瞪了她一眼,鐵青著臉色,抿嘴不言。

燕鶴青眸色深幽,冷淡道:“宋——百——萬?”

顧嶼:……?等等等等,什麼送百萬?

他尚有些不明所以,西城鬼主卻似乎是被這句話戳到了痛處,溫和的麵具一點點剝落,忍不住吼道:“閉嘴!不許叫這個名字!不許這麼叫我!”

燕鶴青冷笑一聲,從善如流:“好的,宋百萬。”

顧嶼莫名對那西城鬼主產生了些微同情:宋百萬…………這可真是個潦草的名字。

其震撼程度與他還活著的時候曾見過一位俊秀仁兄叫狗蛋有的一拚。

宋百萬氣急敗壞,滿麵通紅,恨不得立刻以頭搶地,血濺三尺身亡。他嘗試著掙了掙身體,縛身咒卻是越縛越緊。

宋百萬額頭青筋暴起,嘴角狂抽,整隻鬼幾近癲狂:“隻會叫我名字算什麼,我方才可是打算殺了他們!你要替他們報仇,有本事就殺了我,殺了我啊!”

燕鶴青皺眉看著他,心中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下一刻驟然手起刀落。

宋百萬迷茫地瞪大了雙眼看向她,癲狂勁驟然退去,輕輕喊了一聲:“阿青?”

而後“咕咚” 一聲,頭顱墜地。

凶殘,實在是太凶殘了。

腳步聲不徐不急地向這邊走來。顧嶼隻覺冷意緩緩自後背升起,周身寒毛倒豎。方才初見燕鶴青時死裡逃生的慶幸已然湮滅,此時此刻他隻想閉目裝死逃過一劫。

燕鶴青停在了他身邊,冷聲道:“彆裝了,起來。”

顧嶼姿態僵硬,堅決不動。

燕鶴青緩緩擦拭著手中短刀。寒光不經意地從顧嶼眼睫處一閃而過,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顧嶼默默睜開了眼,一麵伸出手指試圖將那架在脖子上的短刀推遠些,一麵硬著頭皮同燕鶴青打招呼:“哎喲,北鬼主大人,好久不見。”

燕鶴青卻狀若未聞,並不答話。將刀收回去後,轉身又去查看烏歸的傷勢。

她對醫藥之道其實並不精通,喂了烏歸兩顆保命的藥丸,又馬馬虎虎地將他用白布捆成了個棕子,就將人丟給了顧嶼。

離開時又扔給他兩張瞬移符,言簡意賅道:“帶他回你們的落腳處,今夜無論聽到什麼動靜都彆出來。”

說完再度利落轉身,消失在了原地。

顧嶼拖著烏歸,心中有些悵然若失。他望著西城鬼主原來站著的地方,一瞬間仿佛又想到了什麼,勉強站起往前走了幾步。

他原以為自己會看見什麼令人驚懼的血腥場麵,然而真正探身去看時,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沒有死不瞑目的頭顱,沒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也沒有死後半煙霧化的魂魄。

月色下,草叢裡,隻有一隻斷首的木偶靜靜躺在那裡。

而木偶的頭顱,已然不知去向。

自從夜間開始頻繁出現魂魄喪命後,大城中便有了不成文的規定,入夜後不得在外逗留,並需立時熄滅燈火。然而今夜卻極為反常。

城門處一眾鬼侍擎著火把,麵容隨著火光搖曳明明暗暗,神情呆滯,齊齊仰著頭看向站在城門瞭望台上的西城鬼主。

宋百萬默然凝視著城牆下的諸鬼,不知為何竟輕笑出聲,一改平日溫和做派。麵上神情如野獸般狂熱,眼中是令人一望即知的瘋狂。

他立於城樓高台,負手朗聲道:“嗬,諸位,天道不仁,欺瞞眾生。費儘心思將吾等困於囚籠。讓吾等永世不得脫離苦海再入輪回。然天無絕人之路,吾耗費百年終為諸位尋得脫困之法。”

宋百萬將手一揮,墨色衣袍在夜風中獵獵招展。他眸中血色一閃而過,一字一頓道,“今日合該為汝等斬斷囚籠,重歸天地混沌,於世間得永生!”

台下應和聲登時響起,城門邊火光衝天,喊叫聲震耳欲聾。

而城內卻依舊靜得出奇,似乎絲毫沒有被這聲響所驚動。

宋百萬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正待抬手命令鬼侍出發。城門高台處卻驟然現出另一道身影。

從鬼侍手中奪來的長劍攜著寒意自耳邊堪堪拂過。宋百萬頭也不回,隻微一側身,手中現出墨色折扇將那長劍一提一引,讓其順勢折返回到了出劍人手裡。

燕鶴青抬手接過長劍,一步步自黑暗中踏出,手中長劍寒意凜冽,映就月色生光。

她行至高台前,俯首看向城牆下的鬼侍,神色近乎漠然道:“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宋百萬朝她笑了笑,似是又披上了溫和的外皮,緩慢低語道:“我說我什麼都沒做,你信麼?”

他的語氣中透著些許惋惜,輕歎一聲道,“我隻是讓他們看明白了這所謂的修羅道十二城的真相罷了。怎麼樣,阿青也要聽聽看麼?”

燕鶴青沉默地看著他,唇角微微勾起,眼眸中卻是波瀾不驚,輕輕頷首道:“洗耳恭聽。”

宋百萬聞言一怔,旋即又笑道:“阿青,今夜你阻不了我的。我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了,太久啦!天道邈無極,人命若朝霜。

眾生皆在囚籠中。我今日所思所為無錯,來日亦無悔。來人,——”

話音未落,長劍須臾間已貫穿其胸膛。燕鶴青眸色寒涼,冷聲道:“你根本不是他。你要做什麼?你到底是誰,他又在哪兒?回答我!”

宋百萬垂眸看向那刺穿胸膛的長劍,麵容古怪地扭曲了一瞬,咧嘴怪笑道:“你看,他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得到了。哪怕他都死了那麼久了,屍骨無存了,你卻還記得他。

真可惜啊,阿青,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單手握住劍身,不顧掌心刺痛,生生將劍從胸膛中拔了出來。血流如注。掌心皮肉被深深劃破現出白骨。

他渾不在意地衝燕鶴青笑著揮手,下一刻卻又麵目猙獰惡狠狠道:“但是阿青,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憑什麼你隻記得他?!你和我才是同類不是麼?一樣的冷血狠毒,一樣的鐵石心腸,一樣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阿青,不要再否認……也彆再自欺欺人了,承認吧,我和你都是怪物!誰也逃不掉的!哈哈哈哈哈哈,誰也逃不掉!!!”

宋百萬獰笑著後退,向著城樓縱身一躍,化為一陣灰白煙霧消散在鬼侍中。燕鶴青心道不好,緊抿著唇,俯身往下看去。

火光明明暗暗間,所有鬼侍都變成了同一張臉。數以萬計的宋百萬都在衝她獰笑。他們露出一模一樣的唇角弧度,一模一樣的森森白齒,一遍遍朝她重複著:

“我們是同類!”

“我們都是怪物!”

“逃不掉的!誰都逃不掉!”

“所有人都得死!!!”

燕鶴青麵色蒼白,腦子裡昏昏沉沉,隻能強行逼迫自己不要再去看這些東西,轉身頹然坐在地上。

她手中再度現出短刃,向著自己手心狠狠一劃,尖銳疼痛感暫時逼退了昏沉,帶來片刻清醒。

她從腰身處摸出城主令,沾著手中血一筆一劃在令牌上刻畫字跡。鮮血淋漓,頃刻間被令牌吸收了個乾淨。

“西城危。速來增援。”

宋百萬隱匿在一眾鬼侍中,悄無聲息地發動指令。

“子時已到。屠城。”

鬼侍們渾身一怔,似是從幻夢中驚醒。眼神空洞地握著火把,腰間彆著刀劍,四下分散行動。

燕鶴青站在城樓上,默然瞧著台下千千萬萬長著同一張臉的鬼侍,麵色蒼白,眼神凜冽如冰。

手中血沿著掌心脈絡蜿蜒曲折,最終自指尖滴落,在地上浸出一片詭異殷紅。

有多久沒酣暢淋漓地殺一場了?

她忘了。

殺戮於她而言,從來都不是宣泄,而是避無可避的噩夢。

隻可惜如今,到底還是要走到這一步。

燕鶴青閉上眼,於心中默念那無可替代的名字。手心血珠凝結,傷口迅速愈合。血黑霧氣化為暗紫長劍實形,最終緩緩降至她手中。

這柄長劍鋒銳無雙,卻因殺伐過多,戾氣極重,被前人封在了北域極寒之地。

燕鶴青機緣巧合下得了它,熔了小半魂魄,舍了半身靈力將其鑄造成本命劍。

自此這長劍便可隨她心意而動,千年來隨她自北域中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

燕鶴青握緊手中長劍,劍鋒暗紫光澤流轉。她的眼眸中漸漸翻湧出血色,熟悉的殺戮氣息讓她渾身發抖。

燕鶴青閉目複又睜開,一字一頓道:“走吧,斬夜,再隨我去殺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