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雪宮。牢獄深處。

惡獸白骨築就的階梯間鮮血淋漓,本已乾涸的陳舊血跡被這殷紅血跡浸染出又一番哀號。空氣中彌漫著屍身腐爛氣味。

階梯旁浮著鏽跡斑駁的古銅獸首,其間幽藍鬼火閃爍,映出的是業已空蕩的囚牢。

囚牢雖空置,入夜後,千年來惡獸殘留的號哭聲響也足以令人心悸。奉命看守此處的侍衛聞聲俱是兩股戰戰,於沉默中強撐著搖搖欲墜的威嚴。

最深處的一間囚牢終年暗無天日。地上堆積了些許臟汙皮毛。白日裡陰冷潮濕,入夜後寒意徹骨。牆麵上暗痕遍布,分不清是血跡還是青苔。

他努力縮成一團,倚在牆角處。思緒漫無目的地於記憶各處遊蕩。

寒意自四肢百骸逐漸侵入心臟肺腑,讓他忍不住咳嗽出聲,一陣急過一陣,喉嚨裡帶了些許血腥氣。意識逐漸模糊,頭腦一片空白。

不行,不能這樣昏過去。他緩慢坐起來,強行於周身運轉靈力。隻是這具身體似乎病弱已久,靈脈滯澀。

運轉半日,也隻得了些微暖意。他微微歎息,抬頭看向牢獄前那數百侍衛,心覺好笑。辯又辯不過,打也打不過。

且不說自己這微薄靈力能否突破那七八層大小結界,便是僥幸逃出去,也是跑個七八步就暈個半天。白送的功績何愁抓不住。

興許白日將至,身上寒意漸消,困意襲來。他懶得再想,索性闔眸癱在地上沉沉睡去。

傾雪宮主殿內,三界尊主聚於一處。天帝一襲月白華服坐在主位上,白發三千丈,麵上表情介於憂愁與威嚴之間,似苦非苦。

自他即位來,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向能避則避。此番實是事牽六界安危,這才迫不得已出麵同其餘各界尊主商討解決事宜。

天帝向左右各看了一眼,屏退周遭侍從,麵帶笑意,斟酌著開口:“傾雪宮覆滅一事,想必諸君業已知曉。現下獄中惡獸逃竄,本君已命人前往追捕。

隻是這封印已毀,修羅族人不知去向。若單憑吾一界之力追捕,無異於大海撈針,實為自不量力之舉。

今日邀兩位來此,便是想請借兩界之力聯手而行,共同追捕修羅一族。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左位上,宿雲微仍是一襲紅衣,麵上覆了半張金製麵具,一心隻想降低自個兒存在感看戲,借著飲茶不答話。

右位,魔尊北庭燁一襲墨色錦袍,不甚在意地搖著手中水墨折扇,端著風流公子的派頭,看也不看座上人,散漫答道:“喔?那本君若是答應了,又能得什麼好處?”

又斜睨一眼,語帶嘲諷,“有美人嗎?有富貴嗎?天帝莫要拿那六界安危來壓本君,難不成這世道竟墮落到需要魔頭來救世人了麼?”

北庭燁眸中泛起肅殺冷意,將折扇一收,看向天帝,沉聲道:“再說六界中誰人不知妖魔兩界惡名,縱然本君同妖君傾力相助,此事若成,好說,功績名聲都歸至天帝陛下身上;

此事若不成,隻往妖魔兩界推捼就是。天帝陛下既打得好算盤,此刻何必於此惺惺作態?”

這一番話著實有些刺耳,天帝同妖魔兩界打交道不多,聞言麵上笑意便有些掛不住。奈何此刻有求於人又不好翻臉斥責。隻能微微皺眉,將這筆帳在心中記下。

宿雲微默默在心中鼓掌叫好。

雖然這魔頭自恃風流不甚檢點,同六界美人皆有沾染,私生子突破了一百大關,但嘴是真的狠毒賤。著實好用,值得稱讚。

殿中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天帝麵上笑意不減,溫聲道:“眼下六界太平,何來妖魔惡名之說?實是二位尊主多心了。”

思忖片刻,又不肯放棄,再度勸解道:“隻是這修羅一族秉性凶惡,行事暴虐,如若放縱必然後患無窮。

更兼如今冥界鬼主事務纏身自顧不暇,人神兩界勢弱,均無餘力相助追捕。本君也實是萬不得已才來相求。二位主君切莫因一己私怨誤了大事,招至罵名纏身。”

言至最後不輕不重地刺了一句,聊作慰藉。

妖君同魔尊對視一眼,作了番悄無聲息的交流。

“你去回答。”

“彆,剛剛就是我答的,該你了。”

“你剛剛不是懟的很痛快麼?再懟一次。”

“……累了。”

妖君閉目裝死。魔尊沉默不語。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微風拂過,鼎中燃儘的沉水香散出幽冷香意,是傾雪宮中慣有的氣息。宿雲微心中一動,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傾雪宮主。

那樣聰慧的女子,逸若飛雪,心思玲瓏。最後卻連屍身都未得保全。而殺了她的人……還關在了牢獄中。

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殺了她?

宿雲微睜開眼,唇角微揚,看向天帝,鎮靜自若地轉移話題:“本君聽聞於傾雪宮執劍殺戮者已被擒獲,現設了重重守衛關押於牢獄中。

不知天帝是否審問出了什麼?這傾雪宮覆滅緣由又是為何?天帝可有頭緒?”

天帝微微一笑,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從容答道:“自然已經審問過了。說來有趣,一番查證下來,那人竟是魔界燕氏一族。年歲尚幼,心智卻堅。審問時隻一味裝瘋賣傻,隻字不肯吐露。”

聞言,北庭燁麵色不虞,手中折扇“啪”地一收,略一擺手,告也不告,轉身離去。

宿雲微平靜看向天帝,麵無表情敷衍圓場:“多年不見,魔尊還是如此隨性灑脫。”

天帝見狀心中惱怒至極,強行壓下心中怒氣,半晌後冷哼一聲,起身拂袖,亦是遁形離去。

眼見又是一場不歡而散。宿雲微沉痛歎息,將杯中茶一飲而儘,決定順帶去瞧瞧那位始作俑者。隨意招過位近侍帶路,前往牢獄。

傾雪宮經此浩劫已見衰頹之意。草木枯敗,腐朽生息。一路所見唯有層層加重的守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宿雲微啞然失笑,莫名有些好奇那囚犯有何威懾力,竟能讓如此多人戰戰兢兢如臨大敵。

不多時行至牢獄門前,惡獸號哭聲響震耳欲聾。宿雲微不以為意走上前去,守衛紛紛低頭躬身,自覺讓出一條路。

牢獄越往裡走便越是昏暗,陰冷氣息撲麵而來,兼之耳邊聲音愈演愈烈,惹得宿雲微莫名心煩。

她眉頭微皺,指尖靈力流轉,泯聲咒訣應時生效,嘈雜聲漸遠,四周理應緩慢歸於寂靜。但隱隱約約……還有聲響。

那自然是來自這兒唯一被關著的人。

妖君陛下有些鬱悶。

於是帶路的侍衛自覺在妖君的笑容中十分專業地轉身離開,心中替被關著的囚犯默哀。

牢獄內,他坐在一方角落裡正試圖勸說自己平靜接受死亡的來臨,一個人自言自語從冥界的種種好掰扯到其餘五界的種種壞處。

“人界不行,人太多看著就煩。當鬼多好,看見了也可以裝作沒看見。”

“天界不好,太死板。那麼些仙君仙子天天渴望被雷劈,人生無意義。當鬼多好,起碼不用被雷劈。”

“神界人少還天天找各方邪惡勢力乾架,太無聊。當然我這具身軀弱成這樣也不太可能當神仙。當鬼多好,想找人打架都打不了。”

“妖魔兩界人倒是不多不少,不過聽說這兩界尊主惡名遠揚不好相與,還是能避則避得好。相比之下鬼主倒是……呃,還挺好。”

寒意莫名自心底竄起,某種被暗中窺探的感覺令他有些毛骨悚然。

那是麵對殺戮者的本能反應。而他此刻,避無可避。

他嘗試著冷靜下來,手指不自覺地攥住衣袖邊緣,向四周看了一圈,略微得了些底氣,開口道:“不知是哪位尊主來此,何不現身一敘?”

但是昏暗中唯餘寂靜。來者仿佛決意要讓他一個人演完這場獨角戲,隻作看台下的觀賞客,目不轉睛卻又沉默不語。

徒留作戲者在台上窘態畢露焦急不已。

行行行,早死晚死都是死。他苦中作樂地想,自己可能會被躲在暗處的這位仁兄盯死。

創造了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死法,也算沒白來這一遭。

他這般想著,竟忍不住笑了起來。原本略顯蒼白的俊美麵容借著這笑意也顯現出幾分少年氣,眉眼染上些許豔色,遠遠瞧著,惑人心魄。

難道是嚇傻了?宿雲微站在暗處難得有些憂慮。

他笑了一陣,心中恐懼倒是散了不少。

於是又秉著反正都是死你還能拿我怎麼辦的理念,不怕死地開口說道:“尊主若不願現身自然也可。隻是我尚有一願還未完成,若就此死去,心中頗有不甘。

不知尊主可否發善心,先讓我了卻此願?”

“……說。”聲音冷冽,凜若霜雪。來者是個女子。

他垂眸,於幽暗處看不清神情,聲音卻莫名有些哀傷:“能不能給我一管長簫?”

來者沉默片刻,並不多問。憑空浮現出一管白玉簫,三尺雲紋墜絳纓。

他撐著牆壁緩緩站起身,伸手握住白玉簫,瑩潤通透,實是上品。

他笑了笑,向來者道了聲謝。而後手指搭上簫孔,輕盈按壓跳躍。唇齒間氣息送出,簫聲淒婉,訴儘離殤。

這支簫曲是世間唯一真正屬於他的東西。他不想讓它隨著自己一起被忘卻。

當初做鬼在冥界遊蕩時,鬼差曾問他還記得什麼。他認認真真想了半晌,最後答道,他會吹簫,但隻會一支曲調。

那一曲像是刻在記憶極深處的烙印,不斷提醒著他有來處,又在曲終人散後,欺騙著他還有歸途。

待一曲吹奏完,他緩慢睜開眼,釋然一笑,一切塵埃落定。

他躬身雙手奉上白玉簫,輕聲道:“多謝尊主成全。而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一隻手驟然取過白玉簫,宿雲微不知何時俯身看向他,語氣森然道:“你從哪學到的這支曲子?本君要聽實話。”

他抬眼看向她,當機立斷決定撒個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