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碧水驚秋,黃雲凝暮。

時光如白駒過隙,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深秋時節,厚厚的青苔爬上石板路,到處是打著旋兒飄落的枯枝黃葉。

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涼意透骨,就連行人都少了,街上一派淒冷蕭索之意。

通濟鋪的吳掌櫃悠閒地靠坐在太師椅上,他端起手邊裝著龍鳳團茶的芙蓉白玉杯,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隨即便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讚許的喟歎,隻覺茶香凜冽,滋鮮味醇,在深秋來上一杯這樣的好茶,真是快活極了。

龍鳳團茶是前朝貢茶,專門進貢給皇帝用的茶。雖然民間也有流通,但價格非常高昂,甚至就算有錢,沒點門路的人也買不到這種茶。

吳掌櫃作為一個當鋪老板,卻能用芙蓉白玉杯、喝龍鳳團茶,自然也不是一個普通的當鋪老板。

吳掌櫃此前在南北兩大鏢局之一的震北鏢局當鏢頭,功夫極高,地位也不低,後來在江湖紛爭中受了傷,便就此隱退,到千山鎮做了一名當鋪老板。

雖然已經隱退江湖,但他和震北鏢局還保持著緊密的聯係,有些鏢局裡不便出手的物品,都會經他秘密轉手,而他也為鏢局私攬過不少寶物,這些寶物無形中增加了他在鏢局的地位和影響力。

背後既有這條門路,那麼隻要是吳掌櫃看上的東西,不計什麼手段他用要弄到手裡。

因為這樣被他暗地裡害得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數,但那些人都太蠢了,參不透背後的玄機,也發現不了他和震北鏢局的聯係,甚至還要反過來感謝他伸手相助呢。

近日吳掌櫃心情很好,就連淒涼的街景也半分影響不到他的好心情。

他從櫃子中抽出一匣木盒,輕輕打開,看見裡麵的桂花玉簪還好好地待在原處,這才放下心,又一次仔細地欣賞起這支簪子來。

這支桂花玉簪是前不久他從一個少女手中得來的。

那名女子似乎是位深閨小姐,一襲白衣,頭戴帷幔,讓人看不見她的容貌,言行舉止間也有種說不出的天真,仿佛許久不曾涉足人世。

可她出手的這支桂花玉簪卻極其精美,無論材質工藝都挑不出毛病,更為奇特的是,這支桂花玉簪明明並未鑲嵌夜明珠,但是到了晚上,它竟然會暗自發光,光芒明亮而皎潔,仿佛有月色在玉簪中流淌,美輪美奐,攝人心魄。

這樣的物件,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吳掌櫃此前也從未見過,所以他一眼就意識到了這是多麼價值連城的珍寶。

好在桂花玉簪的主人並沒意識到這根簪子有多珍貴,吳掌櫃隻是借口簪子並不值錢就把她糊弄了過去,最後用五錠銀子打發了她。

玉簪是到手了,可怎麼發揮它的最大價值又成了問題。

想賣個高價也很簡單,幾日後有場拍賣會在泉州舉辦,他大可以直接把這支玉簪帶去,以它的成色,最後的成交額絕對不會低。

但吳掌櫃做了這麼多年當鋪老板,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追求財富到了最後就該追求權力和地位了。

吳掌櫃沒有兒子,隻有一個侄子在震北鏢局當鏢師,他侄子的武功沒他好,但卻能說會道,又長了張討女人喜歡的好臉,鏢局總鏢頭的寶貝女兒很喜歡他這張臉,連帶著也很喜歡他侄子這個人。

如果他侄子能娶到總鏢頭的女兒,還愁今後不能青雲直上嗎?

隻是總鏢頭對這件事的態度著實有些曖昧,吳掌櫃有點拿不準主意,但還是決定把這支桂花玉簪交給侄子,讓他拿去哄女孩開心,讓她多纏磨纏磨自己父親,說不定這樁婚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正當吳掌櫃美美盤算的時候,門簾突然被人撩起,一道人影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一襲黑衣的少年郎,他生得十分俊美,看起來氣度不凡,但做當鋪生意的眼光何等老辣,吳掌櫃一眼就看出這個少年身上的衣物材質普通,並不值什麼錢,當即對他家世的估計便輕了三分。

心裡雖然是這樣想的,但吳掌櫃麵上卻絲毫不露,隻是嗬嗬笑道:“天色已晚,小店今日不做生意了,有什麼事客人明日再來吧。”

“我隻是來贖件東西,贖完就走,耽誤不了掌櫃你多少時間。”黑衣少年微笑道,他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櫃台上,“掌櫃你看看,這個值五錠銀子麼?”

吳掌櫃低頭凝神望去,出現在他麵前的是個金繕玉冠,玉石白膩如羊脂,質地溫潤,毫無瑕疵,是名貴的和田玉,白玉上的金繕圖案精致瑰麗,顯然是材質工藝都極佳的珍品。

眼前少年穿著樸素,可一出手便是這樣的大手筆,言辭間也並無初入江湖的生澀稚氣,吳掌櫃有些摸不清他的身份,一時不敢糊弄得太狠。

他思索片刻後,笑道:“客人說笑了,這樣的珍品,不要說五錠銀子了,便是金子也是值的。聽客人所言,是想用這頂玉冠贖回什麼物件?”

“不錯。”黑衣少年道,“前幾日,有位姑娘在掌櫃你這裡用一支玉簪當了五錠銀子,今日我想將她所當之物贖回,這頂玉冠就當是抵那五錠銀子的。”

見他是衝那支桂花玉簪而來,吳掌櫃微微變了臉色,但他反應極快,立時便笑道:“不是我不想把玉簪還給客人,隻是客人來得有些不巧,昨日有貴客上門,恰好看中了那支桂花玉簪,如今那簪子已歸其所有了。”

少年也不知信沒信他的說辭,隻是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出典人典賣物品,通常會約定一個典期,若典期屆滿還未用錢財贖回,當鋪才能自行處理,這是當鋪做生意的規矩。如今那支桂花玉簪才典當了多久,吳掌櫃便把它轉手賣了?”

“這……是在下考慮不周。”吳掌櫃訕訕道,“隻是已轉手賣給彆人的東西,我們也沒辦法再要回來啊。不過在下這裡還有彆的簪子,雖然比不上那支玉簪名貴,但也彆具一格,客人不如挑一挑,看有沒有合心意的?”

“吳掌櫃,你到底是把自己當傻子還是把我當傻子,以為說這種謊話就能糊弄得過去?”他臉色驟然冷了下來,“把東西交出來,彆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知道簪子在你這裡。”

吳掌櫃臉色也沉了下來。

他在江湖中沉浮多年,年輕時走南闖北,後來也做了多年生意,雖然受過傷,但自身功夫也不俗,又有震北鏢局在背後做靠山,走到哪兒都是受人尊敬的對象,還從沒被人這樣步步緊逼過。

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對他說話卻如此不客氣,他頓覺有些被冒犯到了。

鬱怒之下,吳掌櫃也不再想著會不會得罪人了,當即便冷笑了起來:“客人好大的口氣,做生意最是講究公平,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既付了銀子,那支玉簪自然也就歸我所有。莫說我已將它賣給了彆的客人,就即便它還在我手上,也萬萬沒有客人一開口,我就必須把它還給你的道理。客人這般行事,和強搶又有什麼區彆?”

“‘強搶’?吳掌櫃真是說笑了。”黑衣少年道,“那位姑娘天真不諳世事,於俗物上一竅不通,所以看不出玉簪的價值,難道吳老板你也天真不諳世事,看不出玉簪的價值?你捫心自問,那支玉簪難道就值五錠銀子?你用五錠銀子占了這麼大一個便宜,現在來和我談什麼‘公平’?”

吳掌櫃還想狡辯,黑衣少年卻突然厭煩般歎息了一聲。

當鋪中燈火幽微,他這歎息簡直就像是惡鬼吹出的一口氣,刺骨的寒意瞬間侵襲了吳掌櫃的全身,他突然閉上了嘴,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因為一把鋒利的小刀正橫在他的脖子上,刀刃貼著他皮膚的紋理陷入其中。

淺淺的血線順著刀尖彙聚,良久,一顆血珠“啪嗒”一聲滴落在地。

他毫不懷疑隻要自己再多說一個字,這把刀就會割開他的喉嚨。

而他甚至都沒看清眼前的少年是怎麼出手的。

冷汗悄無聲息地浸濕了吳掌櫃的後背。

“吳掌櫃你運氣實在不錯,如果你遇到的是之前的我,現在多半已經是死人了。不過我最近心情好,不想隨便殺人。”惡鬼微笑道,“我再最後問一次,簪子在哪兒?”

這一次,吳掌櫃不敢再耍花腔,老老實實地抬起一隻手,指了指藏在角落裡的木匣。

少年拿過木匣,打開看了一下,確認裡麵就是他要找的東西後,這才鬆開鉗製住吳掌櫃的手。

他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金繕玉冠,隨即把它放在櫃台上:“她當了五錠銀子,我也不占你便宜,這頂玉冠送你了。”

吳掌櫃自然看得出,這頂金繕玉冠的價值遠超過自己此前給出的銀子,隻是眼見那支價值連城的玉簪被奪走,他整顆心都在

滴血,哪裡還顧得上這個呢?

他又氣又怕,既不敢反抗又不想忍氣吞聲,隻能恨聲道:“閣下有如此功夫,想必平日行走江湖也是一名英雄豪傑,如今卻欺壓到我一良民頭上來,如此作為,難道就不覺得羞愧嗎?!”

“欺壓?”他驚訝地挑了下眉,“吳掌櫃此前仗著有震北鏢局撐腰,橫行霸道欺壓弱小的事也沒少做,你這張老臉尚且沒紅一下,我有什麼好羞愧的?”

吳掌櫃沒料到他打探清了自己的背景還敢如此不馴,一時驚疑不定,隻是仍強作鎮定,大笑道:“好好好,果然是年少氣盛!閣下既然知道我的背後是震北鏢局,難道就沒想過得罪震北鏢局會是什麼後果嗎?”

“後果?能有什麼後果?”黑衣少年麵無表情,“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一群王八得罪了就得罪了,王八難道還能把我怎麼樣?”

他明明用的是最平淡的語氣,內容卻隻能用狂妄至極來形容,震北鏢局作為南北兩大鏢局之一,幾乎壟斷了整個北方的商道,威名遠揚,誰敢用“一群王八”來代指震北鏢局?

他這番“王八論”,隻要稍有些血性的人都不可能忍得下去,吳掌櫃更是被激得血氣上湧,冷笑連連 :“震北鏢局威服四海,鏢師們到哪裡都是人人尊敬的英雄人物!怎麼落在你嘴裡反倒成了一文不名的‘王八’了?若震北鏢局都算是‘王八池’,也不知閣下這條‘真龍’是在哪裡高就?”

黑衣少年沒有回答,似是懶得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見他轉身想走,吳掌櫃陰惻惻地說:“閣下不想回答也不要緊,你拿了玉簪自然可以一走了之,從此天高海闊,我們很難再找得到你,可那位姑娘還要在千山鎮生活,閣下就不怕自己的所作所為連累到她麼?”

黑衣少年停下了步伐,他微微側了側頭,似乎並沒有生氣,隻是從身上取下一塊刻有圖案的木箋放到吳掌櫃麵前,微笑道:“你這倒是提醒我了。尋仇也好,奪寶也好,都儘可衝著我來,我心情好,也許會饒你們一命。但如果有人不長眼,對旁人起了歪心思,想使些下作手段或借此報複,那你們現在就可以開始給自己準備棺材了。”

吳掌櫃激他本就是為了知曉他的身份,如今目的達成,也就不在乎他放了什麼狠話。

可當他低頭看清眼前這張木箋時,臉色卻驟然白了下來,他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甚至就連呼吸都有一瞬間的停滯。

木箋上刻著一個宛如北鬥七星般的圖案,吳掌櫃此前闖蕩江湖多年,當然不會不認得這個圖案。

這是“七星教”的標誌。

江湖中很少會說起“七星教”的大名,因為相比這個“小眾”的教名,眾人更習慣稱呼它為——

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