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山上初次見麵那般,奚逢秋異常溫柔,以微涼的指腹輕輕替她擦拭去眼角模糊的淚水。
若不是池鏡花深知他本性如何,差點又要落入圈套。
但令池鏡花感到欣慰的是,奚逢秋的這種溫柔舉動並非來自偽裝。
像是一個銀幣的兩麵:溫柔是一麵,有病是另一麵。
不過都是他就是了。
池鏡花一時怔住,仰頭微微睜大眼睛望著眼前。
在為池鏡花擦淨眼淚後,少年的食指指骨輕輕擦過她的臉頰,如一條冰涼的蛇爬過她的肌膚,引起一陣無名的顫栗。
奚逢秋不解地歪了歪腦袋,不明白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平複她的恐懼情緒。
沒等他探索出有效的方法,天已蒙蒙亮,被暴雨衝刷過的落葉陷入鬆鬆軟軟的泥土當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芬芳。
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就此傳來。
是小魚跟袁老板。
被袁老板威脅帶路的小魚神色慌張,而袁老板則是圓目怒瞪,一手提著衣服怕沾上更多泥濘,一手指向這裡。
“你們在做什麼!”
他甫一接近,恢複神智的袁夫人跪爬過來,雙臂緊緊抱著他的大腿,神色驚恐,身子哆哆嗦嗦。
“相公!相公!有鬼,真的有鬼,他們是來幫我們捉鬼的!”
“事到如今,你怎麼還信這些無稽之談!”
袁老板怒不可遏,聽不得絲毫神鬼之事,一把揪住袁夫人濕漉漉泛白的衣領,粗魯地將她拎起,眉宇間醜陋的皺紋擠在一起,包藏無數怒火。
“你個廢物!保不住孩子也就算了,非要把整個家搞的烏煙瘴氣!”
袁老板憤怒地揚起手,一巴掌即將落下。
“袁老爺!”
好在趙星瀾及時趕到,眼疾手快地抓住袁老板的手腕,阻止了他的暴行。
袁老板扭過頭,看見趙星瀾熟悉的著裝打扮,露出幾分輕蔑的笑,明顯對道士這個身份極為不信。
趙星瀾並不在意他對自己的看法。
此時,暴雨過後,已漸漸冒頭的金色日光灑在他身上,趙星瀾釋然一笑,全身上下仿佛散發著正道的光。
“袁老爺,既然你不信家中有鬼,那池姑娘身上的傷你要如何解釋?”
話題突然轉向池鏡花,她足足愣了三秒才慢慢回神。
在奚逢秋的注視下,池鏡花慢慢撩開衣袖,將兩隻手腕處的傷口暴露於眾人眼前。
那是黑色的不規則傷口,傷口處透露著肉眼可見的森森鬼鬼氣,絕非人類或野獸可留下的痕跡。
刹那間,袁老板神色動搖,但嘴上決不饒人。
“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在自導自演,用這麼個傷口來騙我們的。”
衣服鬼早已不見蹤跡,趙星瀾早就猜到他會這麼說,也早就準備好體麵的說辭。
“袁老爺,我們不妨打個賭吧,若是貴府沒有女鬼作妖,我們幾人任憑你處置,隨便你罵我們騙子也好抓我們見官也好索要賠償也行,但若是貴府真有女鬼作亂,還請你行個方便,還令夫人一個清淨。”
“賭就賭!”
三言兩語,袁老板便被他說動了,“不過咱們得定個時限,萬一你們一直賴著不走怎麼辦?”
趙星瀾比了個“七”的手勢,“就七天。”
“好!七天!”
袁老板也不含糊。
當然,他並非腦子一熱答應趙星瀾的賭約。
雖然找道士驅鬼並非他本意,但若是這群道士根本抓不到女鬼,就能夠令女鬼的謠言止步,這樣,他家布莊的生意也會回來。
說罷,他冷哼一聲,便帶著袁夫人跟小魚直接離去。
池鏡花眨了眨眼睛,下意識一抬頭,溫暖日光撞入雙瞳,映出奚逢秋眼睫低垂,眼底含著清潤的淺笑,像是在向她示好的模樣。
池鏡花默不作聲地繞過他身側,慢吞吞地朝趙星瀾伸出雙手,愁眉苦臉地望著他。
“趙道長,你看我的手還有救嗎?”
趙星瀾颯然一笑,“沒事,池姑娘,我有辦法讓你恢複如初。”
這並非大話。
回到客房,趙星瀾畫了一張符,輕聲念了句咒語,幾下便替池鏡花驅散手臂裡的鬼氣。
隨著鬼氣消散,池鏡花傷口的顏色恢複正常,隻剩被勒過的紅腫。
對於道士來說,隻要鬼氣不是侵入五臟六腑,一切就都還有的救,不過對於肉 | 體上的傷口卻不是趙星瀾的長處。
趙星瀾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黃符,“池姑娘,剩下的你得去找大夫了。”
儘管如此,池鏡花已是十分感激。
池鏡花真誠致謝,隨後轉過身,向一直駐足在她身上的灼灼視線的源頭看過去。
又或許是她太過關注奚逢秋,所以才對他的一切相當敏銳。
奚逢秋站在離門口的不遠處,屋外陽光斜射在他的肩上,落在他衣上的枝葉陰影隨風搖曳,勾出一副生動的卷軸畫。
池鏡花思索幾秒,走到他身前,仰臉,杏眼彎彎,露出個明媚燦爛的笑。
“奚逢秋,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在池鏡花走近之前,奚逢秋用纏在指尖的一截白絲心不在焉地翻花繩,聽到她的腳步聲才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池鏡花身後的趙星瀾,目光重新落回到少女臉頰,唇邊漾起個笑來。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同我說話了。”
肯定不會啊!
不說他是她的攻略對象,就光在危機時刻,他來救她這點,足以彌補他之前所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真的想她死。
當然,最好是能多在意她一些。
池鏡花明白他指的是利用她引出衣服鬼一事,但現如今,這事對她來說已經翻篇了,沒道理一直揪著不放。
她假咳一聲,“我不認識路嘛。”
並非是她說謊,而且是金德鎮,她隻認識去過的那些地方,至於醫館,在什麼地方長什麼樣子她全然不知。
奚逢秋沒有說話,隻輕輕歪過頭,耳鐺劃過頸側,位於左臉的傷口在陽光的照射下愈發清晰。
他的傷還沒好全乎。
池鏡花心臟揪了一下,想要跟他一起出門的心情更加強烈,聲音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拜托你了,奚逢秋,好不好?”
下一刻,像是被什麼逗樂一般,奚逢秋不由輕笑一聲。
“嗯,好。”
雖然聽著像是要跟男配逛街約會的樣子,但其實這個時間點很多店鋪都沒開門,等他們在白鶴的帶領下找到位於街尾的醫館,正好趕上老郎中開門看診。
見老郎中抱著沉重的門栓有些吃力,池鏡花便順手幫他抬了一下,隻是手腕的傷口似乎愈發地疼了。
“多謝姑娘幫忙。”
今日天氣很好,老郎中駝著背,留著花白的胡須,腿腳不大利索,眼睛也不大好使,看人需要眯著眼睛才能看清。
池鏡花忙擺手回“不客氣”。
老郎中抬起頭,注意到池鏡花手腕處的傷口,眯起眼睛打量半分鐘,顫顫巍巍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二位進來吧。”
跟隨老郎中來到內堂,中藥味更加明顯,房間內有個長桌,桌上擺滿了各種中藥,牆上有一個個抽屜,抽屜裡放滿了各種中藥,它們的名字都貼在抽屜外邊。
“嗯……讓我先來號號脈。”
老郎中讓池鏡花坐下,他治病的原則是:不管看什麼病,首先得號脈。
池鏡花倒不反對這些,隻是老郎中一直撫著胡須,表情相當凝重,讓她心裡很不安。
老郎中欲言又止,“外傷倒是好治,但是你這毒……”
池鏡花秒轉頭,詫異問道:“什麼毒?”
老郎中也愣住了,“你莫非不知道自己中毒了?”
什麼毒啊?
池鏡花印象中隻有奚逢秋曾嚇唬她要給她下毒,但那並非真的。
她下意識看向奚逢秋。
原本站在日光耐心等候的少年正百無聊賴地用絲線翻花繩,似正在思考什麼,聽到二人交談的聲音,突然指尖一頓,神情愈發迷茫。
似是想起什麼,池鏡花突然將袖子往上撩,看見一道已經愈合很久的傷疤。
不會是這個吧?
老郎中瞅了一眼,“在哪弄傷的?”
池鏡花老實回答:“墓穴。”
“十之八 | 九就是這個。”
老郎中繼續悠悠道:“我們這兒的墓穴為了防止盜墓賊,都會設置暗器,而暗器大多有毒,不過年歲太久遠了,究竟是何種毒得等老夫研究研究。”
池鏡花一昧不語,心裡比苦瓜還苦。
老郎中連連稱奇,又問:“姑娘,這些天,你就沒覺得身體哪裡不舒服?”
有是有,但她隻是起床時偶爾頭暈目眩提不起精神,但稍作休息就會恢複,她隻當睡眠不足,誰承想竟是中毒跡象。
彆人都是吐血爬不起來,她能吃能喝能睡,怎麼也想不到會中毒。
“我……”
池鏡花一個字尚未說完,眼前突然被一片黑影所籠罩,熟悉的清香鑽入鼻腔。
思忖良久,奚逢秋終於想到安撫她的辦法,便化為行動,眨眼間站到她跟前,以一種近乎於抱住的姿態摟著她,隔著衣衫,右手輕輕上她的後背,冰涼的五指由上往下緩慢順下來,聲音極為輕緩,夾雜著幾分同情可惜之意。
“好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