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但夜鶯不來 且行之 6105 字 3個月前

山城五月,池館春深,海棠枝上斑斑雨。

細雨拍在身上,像毛茸茸的粉撲子。於喬走在外麵,地上是濕的,空氣裡都不清爽。

好在目的地就在前方。

一棟老式的法國建築,門頭是對稱的波形浮雕。如今已修建成高級會所,對岸是最繁華的金融中心,屹立在江邊,很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味道。

有人出來,冷氣撲麵,沁人心脾。

於喬握著雕花的把手,打開了那扇拱形的雕花玻璃門,像是進了一個精致的大鳥籠子。

穿旗袍的女服務員客氣地問她是否有預約,得知她隻是等人後,將她引到大廳沙發坐著。

沙發邊擺設著幾扇屏風,金漆彩繪,色彩豔麗。其間繪了隻五彩的鳥,長長的尾巴,身形優雅,旁邊是一派花團錦簇。

“是你找我?”

包間裡出來一人,名叫竇楠,短粗身材,一張圓臉像酵母放多了的饅頭,五官發得東倒西歪。

於喬上前一步,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於喬,是小茹的朋友。”

空氣靜了一瞬,隨即是一聲嗤笑。

“我跟她都已經分手了……”

話還未完,就被打斷:“我今天是來幫她討債的,你欠她的三十萬什麼時候還?”

竇楠像聽到個笑話一樣:“我欠她錢?”

他推了推鼻子上夾起的金絲眼鏡,儼然一副知識分子的做派:“小茹是跟過我幾年,但說難聽點就是我包養她,我怎麼還會找她借錢?真是天大的玩笑。”

幸好於喬早有準備,直接拿出一張借條,舉在他麵前:“上麵寫得清清楚楚,你向她借款30萬元,還有你的手印。”

展示完,像是怕他來搶,於喬將借條疊好,收進包裡。

她站在屏風邊上,身形恰恰擋住了一部分,隻有旁邊姹紫嫣紅的花,顯得人神采飛揚的。

“你也知道這錢是小茹她爸留下的,如果你不還,”於喬頓了頓,勾勾嘴唇,“那就隻能鬨到你老婆那裡去了,大家都不好看。”

竇楠盯著她,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去告訴我老婆,她當小三嗎?”

“對了,床照還在呢,你問她是不是忘了?”他冷笑著威脅道。

“無恥!”於喬氣憤,顯然沒有想到他還有這種齷齪的伎倆。

“我無恥,她好到哪裡去?她怎麼不敢自己來?”

腦海中閃現一張蒼白的臉,於喬說:“她委托我來也是一樣的。”

“哪兒一樣?”竇楠問道,一邊上下打量著她。

今日她穿了條花裙子,腰肢纖細,胸脯飽滿,V字領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很是招人。

而他眼神曖昧,視線像手指一樣,在她周身滑過,最後落在胸前。

他舔了舔嘴唇,連聲音都變得粘膩:“她和我睡過,你也一樣嗎?”

“啪!”

於喬氣急,一記耳光就扇了過去。

可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竇楠大力拽住,用力往他自己的方向一扯,另一隻手直接掐上了她的脖子。

“你他媽敢打老子。”他眼神陰鷙,聲音裡滿是慍怒。

男女力氣懸殊,於喬掙紮不了,脖子被勒得生疼,呼吸也變得困難。

會所裡麵的人,非富即貴,服務員不清楚他的身份,根本不敢來勸,隻跑去找經理。

“放開我……”於喬掙紮。

“你跟老子狂啊……”

竇楠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於喬怎麼也掰不開,隻覺得喉嚨很辣,每一口呼吸都在奮力掙紮。

就在竇楠抬手準備打她耳光時,有人出麵製止了。

“先生,公共場合,安靜一點。”

來人穿黑色西裝,寸頭,氣質像個退伍軍人。他握住竇楠的手,輕而易舉地從她的脖子上放下來。

“你他媽誰呀?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話音剛落,那人將他反手一剪,抬腿就往他膝蓋上踹去。竇楠一聲慘叫,腿下一軟,半跪了下去。

“你影響到其他人了。”黑衣服的語氣很平靜,不緊不慢,但絕不是虛張聲勢。

竇楠痛得齜牙咧嘴,躬著腰,眼神恰好往上一掃,便愣住了。

順著他的視線,於喬看見挑空陽台上站著兩個男人。一個穿花色潮T,一個穿櫻白襯衫,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一看氣質,便知身份非凡。

竇楠瞬間變了臉色,像個泄氣的皮球,哪裡還見半分凶狠樣。

今日算是逃過一劫,於喬朝黑衣服的道了謝,知道是樓上的吩咐,又往上做了個口型:“謝謝。”

樓上那位花色潮T向她粲然一笑,而另一位沒作任何回應,隻抽了一口煙,煙霧繚繞,看不清模樣。隻覺得他身材相當高,穿了件櫻白絲綢襯衫,領口是微微敞開的。

他就像這雨霧天,昏暗,迷離,灰蒙蒙的一片白。

……

“今天有意思,還看了段烈女傳。”花色潮T背過身來,靠在欄杆上。

旁邊站著的那人,矜貴清冷,仿佛寒潭靜水。他沒有說話,眼眸低垂,看著正在離開的那個身影。

花裙子從屏風中繞出去,經過大廳正中擺放的一架豎琴,視線中,金色的琴弦和她的裙子重疊一秒,又很快分開,就像一隻鳥兒衝出鐵籠的門。

潮 T 男側眼看他的神情,玩笑道:“怎麼?有興趣?”

男人淡淡地瞥他一眼,語氣涼涼的,說:“你以為我是你?”

潮 T 男明顯是個玩世不恭的,眉毛一抬:“我心腸軟,見不得美女被欺負。”

先前兩人在抽煙,看到了樓下爭執的全過程,潮T男便使喚男人的司機,下去製止。

潮T男回頭再看一眼那個正在遠去的身影,笑著拍了拍男人的肩,問:“這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嗎?跟那誰有點像。”

男人微微皺眉:“你很閒?”

潮T男撇撇嘴:“我就這出息,要是像你,那還用得著被流放到這兒嗎?”

男人麵無表情,說:“最近政策不錯,也是個機會。”

潮 T 男乾脆靠在牆上,轉頭看他:“正好你過來,北區那個項目你幫我探探你爸的口風啊。”

男人沒有回答,將煙摁滅,轉身離開了。

……

雨漸漸變大,一條一條,像透明的蛛絲,斜斜地織著。走在雨中,就像走在一張巨大的蜘蛛網裡。

好在臨走時,她被送了一把傘。傘很大,可以撐起一小塊天。但裙擺卻被濺起的雨水打濕,貼在小腿上,涼涼的。

會所建在山上,不好打車。於喬拎著裙子,快步往山下走。

身邊一輛黑色的轎車經過,車輪破開積水的路麵,像森林裡的一隻大鳥在低空安靜地滑翔,白色的水花是它展開的羽翼。

於喬停下,等車先行,但車卻在前方停了。

駕駛室裡小跑出來一個人,正是之前那個黑西裝。他打開後座的門,對於喬道:“池先生說雨大了,請您坐車下山。”

像是專程來送她的。

於喬笑著道了謝,推說不用。

這時,從車裡傳來一個男聲:“我也下山,順路捎你一段兒。”

聲線懶懶的,很好聽。

後座上坐著的是那位櫻白襯衫,原來他姓池。順著敞開的車門,於喬這才看清他的長相,眉骨很高,眼睛格外幽深。

既是順便,她便爽快坐車。

車內一股清香,冷氣很足,乾爽又舒適。

“謝謝。”於喬說。

打濕的裙擺貼在小腿上,黏糊糊的,她拈起來輕輕抖了抖,恰巧看見腿上濺的泥點子。

一條格子手帕遞了過來。

他表情輕鬆,動作隨意,似乎隻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於喬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是一隻瘦削修長的手,白皙勻稱,能清晰地看見他手背上的脈絡。

於喬又道了謝,接過來慢慢地擦著。

手帕很輕軟,捏在手心縐縐鬆鬆的一團,揩在小腿上,皮膚一陣陣發麻。

她用餘光去看他,而他似乎也在明目張膽地打量她。她有些不敢抬頭,消磨時間一般,終於把泥點子擦乾淨。

她手指無意中揪著手帕,糾結一番才試探著說道:“我洗乾淨再還你。”

他笑了一下,隻說了個“好”字。

於喬握著手帕愣住了,她原本隻是一句客套話。

她怎麼還給他?怎麼聯係他?直接問他要電話嗎?

但這似乎又有些莽撞。

正糾結著,一個電話及時的解救了她。

是小茹打來的,哭哭啼啼的問她什麼時候回店裡。

於喬說:“路上呢,怎麼了?”

小茹說:“剛剛竇楠打電話說要去法院告我。”

“他能告你什麼?”

“他說以前給我花過四十幾萬,讓我還給他,還說找了律師。”小茹的鼻音很重。

“你也知道呀,他是以我的名字買了輛車,但又不是我開的!”

於喬一聽,這還得了,不禁提高了音調:“什麼人呐!你浪費青春跟他這麼久,一分錢沒撈著,還得給他錢?他還真是穩賺不賠,粘上毛比猴子都精啊!”

說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旁人有人,忙降低聲音安慰:“沒事,我們也去找律師。”

但車裡實在太安靜了,以至於電話裡的聲音被旁邊的男人一字不漏地聽完。

簡單囑咐幾句後,於喬掛了電話。

其實她開了家火鍋店,小茹是店裡的服務員。

19歲的姑娘,早年間父母離異,而去年她父親因為車禍離世,留下一筆賠償費。

因為談戀愛,她被男人耍得團團轉,連這筆錢也被騙走。

她既然叫於喬一聲姐,那她就要幫忙把這筆錢要回來。沒想到出師未捷。

於喬無聲地歎了口氣,後背陷進柔軟的座椅裡。

她默默看著窗外的雨,眉頭深鎖,年輕的臉上帶著不該有的愁緒。

男人好心問道:“遇上麻煩了?”

這畢竟是不光彩的私事。

她不欲多說,隻是含糊道:“朋友碰上點事情。”

她低垂著睫毛,自然沒有看到男人的眸光中快速閃過一絲輕蔑的笑。

他說:“留個電話吧。”

於喬錯愕地抬頭。

他又要幫忙嗎?

她不敢相信這個陌生人會有這樣一副古道熱腸。假如這是命運饋贈的禮物,那一定是暗中就標好了加碼。

而他仿佛洞悉她的心中所想,挑了挑眉,眼神中帶了點戲謔的意味,他補充道:“不是要還我手帕嗎?”

於喬尷尬地錯開視線,暗地舒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想太多。

她把手機拿出來,眼睛去看屏幕,問:“您怎麼稱呼?號碼是多少呀?”

男人把她的手機拿過來,撥打了他的號碼後,又還了回去。

屏幕上一串靚號,前綴是三個字:池晏舟。

於喬熄滅屏幕,說:“那我到時候打給你。”

池晏舟“嗯”了一聲,兩人便不再說話。

雨天的盤山公路,車開得很慢。車廂裡安安靜靜的,男人闔著眼,看上去很疲倦。於喬放低呼吸,怕吵著他休息。隻趴在窗邊,看呼出的熱氣打在玻璃上,外麵模糊一片。

過了一會兒,已下了山,寬闊的柏油路上車水馬龍。司機問她地址,她小聲地報了一個地名。

車行幾百米,對麵是一排店鋪。於喬指著不遠處“尋味軒”的招牌,笑道:“就是那兒,靠邊停車就好了。”

“不是在對麵嗎?轉過去。”池晏舟看了一眼外麵的雨,吩咐道。

於喬本就是蹭車的,哪兒好意思再麻煩他,連忙拒絕:“前麵要很遠才可以掉頭,我在這裡過條馬路就行了。”

他卻說沒關係,彆把裙子淋濕了。

他體貼得實在不像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於喬心裡惴惴不安,堅持說把她送到前麵路口就行,她穿地下通道過去。

他沒有再勸。

司機將車停下,於喬道了謝,拉開車門剛鑽出去,手臂卻被抓住了。

幾根冰涼的手指,冷得像瓷器,冰得她顫了一下。

山城的雨天,天色灰暗,車內也沒開燈,隻有儀表盤發出瑩瑩的光。黑暗中,皮膚和觸覺同樣令人心驚。

於喬心中一抖,手指猛地縮了縮,而他卻沒放手。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就像一隻野鳥突然發現蹲守的獵人。

男人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將她額前微亂的發絲挑到一邊。

“膽子這麼小嗎?在山上時不是還挺大膽的嗎。”他笑著說。

他靠得很近,木香愈濃,直截了當地衝進她的鼻腔。說話間一聲輕笑,像一陣涼風,吹著香氣在她的身體裡肆意亂竄,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於喬突然覺得,先前的溫和都是假象。

這簡直是一種刻意的冒犯。

但他的眼神出賣了他惡劣的逗弄之意。

青天白日的,他能做什麼。

於喬慢慢恢複了鎮定,麵色平靜道:“池先生還是彆開玩笑,我到地方了。”說著,她往外看了一眼。

此時,路上行人不多,但對麵不遠,店鋪的大門裡透出暖黃的燈。

男人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瞧,又回頭觀察她的表情,說:“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萍水相逢,也沒必要知道得那麼詳細。”她又忍不住冷下了臉色,突然很後悔記了他的電話號碼。

男人姿勢未變:“你都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什麼也不知道。這樣不公平。”

他垂下眼眸打量著她的臉,就像挑選一件物品,目光是冷的,唇角倒是勾得很深。

於喬氣極反笑:“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我有義務一定要告訴您嗎?”

說完,她毫不客氣地拍開他的手,拉開車門,熱氣一湧而入。

“神經病!”她低咒一聲,大步向家裡走去。

轉進拐角時,她的餘光瞥見後麵,黑色的車還停在原地,外表低調平常,最後隱入了車水馬龍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