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周湘雲說不出彆的話來。
“嗯。”程烈答道,聲音很輕。
“你...嗯...你餓不餓?”
周湘雲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沒頭沒腦地問道。
程烈笑著搖了搖頭。其實他身上疼得厲害,腦子也還有些混沌。但一看到她,心裡又安定下來。
“哭什麼。”
“我沒哭。”
周湘雲被他的目光盯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低下頭,拿毛巾給他擦手。
程烈的視線追隨著她,溫和地盯著她一係列手忙腳亂的動作,手隻是輕微動了動,調整了個姿勢,任由她動作。
“嬌嬌。”
周湘雲又不好意思了,把毛巾疊好,放到一邊,不吭聲。
程烈張張嘴,還帶著剛醒過來的沙啞,說話仍有些費力,“你有沒有受傷?”
周湘雲愣了一下,搖搖頭。
程烈又笑了:“好。”他說。
周湘雲看著他,剛才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好半天,悶聲來了一句:“你好好休息。”
“嗯。是有點累。”
聽到這句話,周湘雲再也繃不住,她背過身,不停眨著眼向窗外望,窗外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生生不息。
可是病床上的人憔悴羸弱、蒼白瘦削、傷痕累累。
周湘雲突然開口說道:“程烈,你為什麼要救我?”
程烈斂下了眸,顯然並不打算回答她的這句話。
“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有病,覺得我可憐。”
是了,一切都在夕陽的餘暉下被慘烈的攤開,不隻是程烈的累累傷痕,還有周湘雲的。
周湘雲前兩年被查出了一種很罕見的腦部病症,這件事隻有她和父母知道,周湘雲不希望彆人用異樣的,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看待她,決定保守這個秘密,努力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下去。
這兩年,她看透了很多事情,可是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當初那個從人販子手中救過她的人。
於是她找到了程烈。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必用緣分來當做托詞。
隻有周湘雲自己知道,她在鎮海見到程烈的那一刻,沒有喜悅和感動,更沒有愛意,隻有一種很自私的感覺,那就是,她終於圓滿了自己死前的遺憾。
至於用錢來羞辱他,得到他,依舊是她的自私和任性。
恰巧他長得很美麗,又一無所有,為錢所困,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一個將死之人,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人格上的粉飾。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周湘雲萬萬沒想到,能夠在北京再次見到他,於是她害怕了,恐懼了,她本想及時行樂,並不想跟他再有什麼瓜葛。
程烈仿佛早就知道她要說什麼,沒有任何驚訝的反應,隻是靜靜地注視著她。
周湘雲感到憤恨,“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沒有。”程烈的聲音淡淡的,“同情你什麼,離死不遠了嗎?我羨慕還來不及。”
周湘雲奇怪地看向他,然後滿意地笑了。
“這才對。”
這才是他,才對。
“你是怎麼知道我生病的事的?”周湘雲問。
“上次從香山回來。”
周湘雲沒有否認。
“你不想問我什麼?”
“不想。”程烈很坦誠地說。
周湘雲說:“那好吧。”
他們像是默契地達成了共識,不涉及對方的隱私和過往,保持這種若即若離的曖昧關係。
周湘雲看著程烈的側臉,觀察著他的神情,見他嘴角始終噙著一絲無邪的微笑。
她不知道程烈這些年經曆了什麼,隻曉得他大概是同自己一樣,被命運無情玩弄,以至於到如此地步。
“疼嗎?”
周湘雲突然說道。
程烈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慢慢移開,像是碰到了一件非常難以啟齒的事一樣,他盯著窗外的夕陽,眼神中帶了些許涼意。
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早就已經失去作為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但是周湘雲如今站在他麵前,竟然問他,疼不疼。
他突然就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包子一樣白白淨淨的小姑娘,怯生生拉著他衣角叫他哥哥時的樣子。
命運讓他們相遇太早,卻又重逢太晚。
程烈悶悶地笑聲傳了過來,飄進周湘雲的耳朵裡。
“還好,真的。”
周湘雲不知道為什麼眼角有些發酸,她湊過去,程烈漂亮的臉在她麵前放大,消毒水的味道熏得她眼睛越來越疼,周湘雲索性閉上眼,在程烈臉側輕輕落下一個吻。
像是羽毛掠過湖麵。
程烈插著針管的手突然反握住周湘雲。
毫無防備地,周湘雲跌進他深海一樣的眼眸。
“嬌嬌——”程烈發出歎息一樣的聲音。
眼前的女人眼神仿佛籠罩著一層霧氣,含著淚光的樣子讓她並不出眾的外貌滿含了惹人哀憐的愁緒。
“彆哭。”程烈說道。
周湘雲呼吸沉重,臉色也並不太好,還是儘力朝他笑了笑。
“程烈,你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你解決的事情,你儘管說好了,就當我報答你當年的救命之恩。”
其實周湘雲還想說的是,可能現在不說,就沒得說了,等她死了,不知道誰還會幫他。
程烈抓住她的手慢慢鬆開,低緩地說道:“有。”
周湘雲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你好好活著。”
周湘雲手一頓,笑了,眼裡有淚光:“這個不能答應你。”
程烈搖搖頭:“那就沒有了。”
“好吧。”
周湘雲沒有勉強,她知道程烈絕不是個會主動求人的人。
一陣敲門聲傳來,周湘雲走過去打開門,是家裡的阿姨過來送飯。
周湘雲接過飯盒。
“怕你吃外賣胃不舒服。”周湘雲一邊說一邊把粥從飯盒裡倒出來,“我讓阿姨從家裡做了飯,你先嘗嘗味道。”
她舀了一勺粥,送到程烈嘴邊。
程烈低頭淺嘗了一口。
“怎麼樣?”
“很好喝。”程烈說道。
周湘雲鬆了一口氣,“還怕你不喜歡。”
“不會的。”程烈配合著喝了大半碗,告饒地說:“休息一會兒。”
周湘雲淡淡地說:“不行。”
“......”
“都喝完了才行,吃飽了好得快。”
“真飽了。”程烈擋開周湘雲的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周湘雲隻覺得一陣麻酥酥的感覺襲來。
周湘雲訕訕地把碗放到一邊,怕扯著他的傷口,就這麼任由他拿捏著。
她盯著程烈雲淡風輕卻帶著笑意地雙眼。
“這可是在病房,你——”
“我也沒乾什麼啊”,稍稍吃了些東西,恢複了點精氣神,程烈又恢複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是是是。”周湘雲說道,轉頭避開他的視線,“你還是好好想想之後怎麼跟警察說吧。”
“說什麼?”
“等下肯定會來錄口供的。”
程烈笑了:“跟警察,真沒什麼好說的。”
程烈語帶倦意,聲音還有些沙啞。
周湘雲一怔。
程烈往後靠了靠,喘氣聲更粗了些,周湘雲見狀給他把枕頭又調了調姿勢,掖好被子。
“睡一會吧,不煩你了。”
程烈笑:“聽你說說話也挺好的。”
窗外,太陽已經漸漸落下去了,升起夜幕的淡青。
周湘雲苦笑著說,“可是程烈,我又欠了你一條命。”
“你救了我幾次了?小時候一次,現在又是一次,到底要還你多少人情才算完。”
“你這麼認真?”程烈眉頭微蹙,指尖捏了捏眉心。“順手的事。”
周湘雲抱著胳膊,倚在牆邊看著他。
因為受傷的緣故,程烈顯得很疲憊,臉色可以用慘白來形容,兩道眉斜飛入鬢,他的臉依舊是好看的,可是好看到過於漂亮了點,脫離惡劣陽剛氣,陰氣太重,連帶著他的身體也是,慘白、瘦弱,甚至肋骨突出,手臂纖細,喪失了肌肉的美感。
這讓本就病態的身體顯得更加病態。
周湘雲記得他肋骨上還有一道蜈蚣一樣猙獰的疤痕,這下好了,後背上又留下這麼多刀口。
程烈盯著她微微變色的臉,哼了一聲
“有煙嗎?”
“不要命了?想死可以,彆死我麵前。”周湘雲說道。
程烈笑笑,不知道在想什麼,有些出神。
“原來挺可愛的,現在這麼暴躁。”
“你才暴躁。”周湘雲不甘示弱。
“你十幾歲的時候比現在可愛多了——”程烈突兀地止住了話題。
周湘雲直視著他發愣。
“程烈,你什麼意思?”
程烈淡淡地說道:“隨口一說,沒什麼意思。”
周湘雲的心裡仿佛被掀起了千層浪,她驚詫地看向程烈:“你說清楚,十幾歲,我十幾歲的時候你見過我?在哪?什麼時候?”
程烈似是無意與她糾纏,他攤開手:“不抽就不抽了,我睡一會兒。”
“你彆轉移話題。”周湘雲死抓不放。
“好歹我也是個病人,周湘雲。”程烈看起來似乎有些無聊。
他側了側身:“不然陪我躺一會也行?”
周湘雲氣悶,恨不得把枕頭照著他臉上撇過去。
“你不說,我遲早也會問出來的。”周湘雲很篤定,“說不說是你的事,知不知道是我的事。”
“就這麼好奇?”
“就這麼好奇。”
程烈乾巴巴地笑了一聲,抬頭看天花板,“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但不包括你的事。”
周湘雲乾脆利落地說。
“或許吧。”程烈隻覺得疲憊,累,但又睡不著,有些東西本來好像是不吐不快,隻不過一直鬱結在心中,到了,還真就不知道該和誰說了。
“周湘雲,你什麼時候跟陳行止結婚?”
周湘雲擰著眉毛,看起來有些煩躁。
“誰說我要跟他結婚了?”
程烈的聲音有些空洞,“真是怪事,我以為大家都是這麼默認的。”
周湘雲不快:“我可從來沒說過我要跟誰結婚這種話。”
程烈頗為理解地笑了,但語氣略帶挖苦“周湘雲,我看就算是陳行止在感情上也未必能玩得過你。”
周湘雲移開目光。
程烈控製不住地猛咳,費力地吸了吸氣,平複下來
“我這下真的累了,周湘雲,沒事的話,讓我睡一會吧。”
周湘雲眼眶發熱。
“程烈,我這幾天,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我心裡很難受,不知道該和誰說,如果我告訴你,我是說,如果我跟你說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笑話我。”
程烈美目一動,半合上眼,擋住了凜冽的目光。
“或者...算了...”就在周湘雲以為他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她局促地低下頭。
程烈突然說:“周湘雲,你為什麼以為我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