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關團隊都捋不清頭緒前,誰都沒有想到柏原會先一步發表聲明,甚至將一切責任包攬到自己身上,把沈鹮在事件中的角色摘得一清二楚。
“我與沈鹮小姐僅為朋友關係,彼此之間不存在任何緋聞或戀情。同時,我已向節目組主動申請回避《上雲歌》一切選角活動,確保節目選拔結果公平、公正。”
小玫將聲明一字一句念給沈鹮,吳敏璿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收到了兩張微博截圖,和蔣欽年發來的微信消息:“這是柏總的意思,還望沈鹮小姐不要受外界乾擾,繼續安心參加節目錄製。”
與公關團隊的緊急會議沒有繼續再開下去的必要,吳敏璿匆匆收尾便合上電腦,拉開餐桌座椅在沈鹮左側的位置上坐下:“……我還真沒想過他能做到這一步。”
沈鹮纖長的睫毛輕顫兩下,屈起雙腿將自己抱坐在座椅上沉默良久,幾分鐘過去才終於自胸腔發出一聲悶響:“……嗯。”
這件事分明是衝著她來的。
字裡行間把她包裝成背地裡勾引製片人、不惜用□□交換資源的□□,無視節目規則、打壓其他演員的惡女,目的不過是企圖引導公論逼迫她退出《上雲歌》劇組的角色選拔。
女明星天生的輿論弱勢在此刻暴露無遺,無論是營銷號還是網友都將一切矛頭指向沈鹮,用最大的惡意揣測視頻背後的故事和動機,在所有可能性中挑選出最最醜陋的那一種供為真相。
那些譏諷、辱晦的評論中鮮少出現柏原的名字,保持沉默就可以讓他從這場風暴中全身而退。
就連沈鹮自己,也隻是希望他能夠出麵配合澄清,除此以外柏原的任何讓步和犧牲都已經大大超出她原本的預期。
手機屏幕上白底黑字的圖片亮得有些晃眼,心臟被什麼東西塞得鼓鼓囊囊,錯綜複雜的情緒在其中層層疊疊。
吳敏璿再次開口:“這件事其實應該謝謝柏原。”
“嗯。”
即使她沒有挑明沈鹮也心知肚明。
纏繞在心頭鏽跡斑駁的鎖鏈好似有些鬆動,有人無意間輕輕伸出手掌,將緊閉的房門推開一絲縫隙。
中午柏原的聲明發出以後,沈鹮這邊要做的事情也還是不少。
一個小時內趕在柏原後邊相繼澄清了朋友關係後,還需要和節目組協調接下來的拍攝進度和選角規則。
聲明雖然發出去了,網絡上的輿論也不可能半天時間就完全停止,沈鹮又花了三個小時抱著手機和吳敏璿翻了幾百頁的微博評論。
指責她的聲音依舊存在,隻是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刺耳。
一連串的事情忙完以後沈鹮癱坐在沙發上,略微側頭才發覺窗外的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已經漆黑一片。
手機上訂好的外賣還沒送到,沈鹮和吳敏璿打了聲招呼說是想要先回屋躺著休息一會兒。
纖瘦的背影坐在床頭並未躺下,掌心緊握著手機也不曾鬆開。
蔥白的手指長按屏幕退出微博,切換到微信時界麵還停留在幾個小時前她打開的黑名單上。
沒有再多猶豫,將賬號“拉黑”的狀態取消,停留在一年前的對話框立刻出現在消息列表中。
斟酌幾秒,沈鹮還是飛快在鍵盤上敲出幾個字,點擊發送後將手機藏在枕頭下不願再看。
慌忙中忘記鎖屏的手機在黑暗的角落依然發出幽光,屏幕上綠色的方框內赫然是一句簡短的感謝。
“謝謝,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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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原的狀態並不是很好。
從沈鹮手裡接過的那碗冰糖雪梨被他親手放進冰箱儲存。
隻有在完成每天忙碌的工作後才抽出時間,小心翼翼地從保溫杯裡切下幾塊填補胃囊裡的空虛,殘餘在唇齒間雪梨的甘甜餘味足以幫他衝淡每晚噩夢侵襲的苦楚。
可是抑鬱導致的長期厭食讓他的胃裡早就長出了潰瘍,在冷硬甜食的刺激下一次次分泌出大量胃酸。
如果不是蔣欽年習慣夜裡睡得輕,淩晨三點恍惚間聽到酒店套房的衛生間裡傳來細微的響動,洗麵池裡和清水混合在一起的粉紅色印跡早就被柏原打開水龍頭衝刷得一乾二淨。
跟隨柏原飛到橫店的家庭醫生就暫住在酒店對麵的小區公寓裡,蔣欽年扶著柏原躺回床上就趕緊撥通了醫生電話,不出十分鐘酒店門鈴很快就被人按響。
來之前蔣欽年擬定的計劃是租下一整棟彆墅,把保鏢和家庭醫生算在內剛好能住下四、五個人。
直到節目組把酒店信息直接發送到柏原的郵箱,附件文檔裡沈鹮的名字明晃晃地印在正中央,蔣欽年的手機上很快就收到了柏原準備入住酒店的信息,這才把他原本的安排徹底打亂。
持續了大半年的厭食傾向讓胃潰瘍的病程來回反複,家庭醫生對柏原的身體情況十分熟悉,急性胃出血也偶爾遇到過幾次。
他熟練地將點滴掛在床頭,冰冷的不鏽鋼針頭在夜燈下閃著寒光,不多時便被醫生緩緩刺入白皙皮膚下青色的血管中。
前段時間輸液留下的青紫印跡才褪了沒多久,新的針孔卻又再疊上一層。
家庭醫生把這段時間需要服用的藥物放在柏原床頭,整理好物品準備離開。
全程眉頭微蹙,雙眼緊閉的人掙紮著在床頭坐起,即便眼前彌漫著一片片黑霧,柏原還是沒忘記和蔣欽年囑咐:“彆把今晚的事情告訴我哥,我就是吃東西的時候沒太注意。”
蔣欽年有些為難,遲疑片刻後點了點頭。
當初柏原抑鬱症的苗頭並不隱匿。
幾乎從搬出沈鹮家裡的那天起,蔣欽年就眼看著小少爺那雙時時刻刻盛輝的雙眸一點點黯淡下去,一股腦鑽進繁複的工作中,原本活潑的性子如今整日連多餘的話都不會和旁人說上幾句。
柏原身上的變化太過明顯,自然也逃不過柏寧的眼睛。
從勸著弟弟彆太累,要學會勞逸結合,到親眼目睹柏原抑鬱軀體化發作,過度勞累窒息暈倒在辦公桌後,柏寧就嚴令要求蔣欽年把柏原的身體狀況一五一十地彙報給他。
柏氏集團的一把手發話,柏原也知道自己把哥哥嚇得夠嗆,一來二去就默許了蔣欽年私下和柏寧溝通。
隻是現在還不行。
他不能讓哥哥知道自己在橫店生病。
再堅持一段時間,他得看著阿鹮把她想要的東西穩穩攥在手裡他才能走。
透明藥液裡安定的成分在悄悄發作,沉重的眼皮再次無法撐開,柏原靠坐在床頭身子緩緩變得有些歪斜。
蔣欽年把人扶著平躺下來,蓋上棉被走出房間時連門都留心開了個縫,這一夜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他心裡總有些不太踏實。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微博熱搜的榜單就把蔣欽年從被窩裡炸醒。
疾步走到柏原房門外,就看見昨晚才休息了不到五個小時的人已經冷著一張蒼白俊俏的臉,坐在電腦桌前開啟遠程會議。
上挑的桃花眼淩冽背後藏著慍怒,聽取視頻那頭彙報時全程抿著一雙薄唇不苟言笑。
早晨八點他便再次從熟悉的噩夢中蘇醒,隱隱作痛的胃脘讓他毫無食欲,寧願枯坐在房間裡也不想挪動雙腿一步。
直到將近九點時,市場團隊總監把微博熱搜的鏈接轉發到他的手機上,屏幕上一年多前他和沈鹮肩並肩的視頻畫麵將大腦中委頓的神經驟然扯緊,連帶著太陽穴也突突跳得抽疼。
顧不上調整狀態,柏原隻給了各個部門三十分鐘的準備時間,甚至在蔣欽年都沒有反應過來前柏原已經把公關團隊的應急策略否決了一半。
這些人想到的應對辦法大多都站在原點遊戲的角度保全企業或者柏原個人的形象,幾乎沒有人把沈鹮的輿情放在首位。
正在講話的市場總監看見視頻中柏原越發緊繃的下頜和鐵青的臉色,講解方案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柏原出聲打斷才暗暗鬆了口氣。
“我需要的方案不僅僅是控製網絡風向,我更希望這件事不要影響到此次節目錄製和其他人的利益。”
柏原撂下這句話就先一步退出了會議鏈接,返回微博將熱搜詞條下的最新評論來回翻看個遍。
在職場摸爬滾打多年的市場總監也並不隻有些花拳繡腿,年輕的總裁一句“其他人”雖然最開始繞得人雲裡霧裡,但不出五分鐘也很快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其他人”指的隻可能是沈鹮。
蔣欽年掌心的手機振動兩下,市場總監發來一條消息試圖從私人助理的口中確認他的猜想:“柏總剛剛說得是不是那個叫沈鹮的女明星?”
蔣欽年也很快回複:“是她,你們把公關重點放在沈鹮身上應該沒錯。”
消息剛剛發送出去,蔣欽年耳邊就響起一聲悶哼:“嗯……”
剛剛視頻會議還在電腦麵前把脊梁挺得筆直的人,這會兒已經隻能佝僂著背將手掌深深按在上腹,手掌下原本熨燙平整的襯衫被攥成一團,一隻胳膊撐在桌麵上,雙肩凸起的肩胛骨正在隱隱戰栗。
蔣欽年趕忙先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柏原手邊:“休息一下吧,今天早上還要輸液,您再休息一會兒。”
“不用了,”強撐在座椅上的人無力地揮了揮手:“那藥安定的成分太高了,今天還要處理很多事情,跟家庭醫生說一下,今天的輸液都推遲到下午吧。”
蔣欽年勸阻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看見柏原一手依舊死死按著抽搐的胃囊,另一隻手已經撥通了節目總編導的電話。
趕在電話接通前又想到什麼轉頭提醒蔣欽年:“去和吳敏璿聯係一下,如果她那邊有什麼需求,你儘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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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聲明發出去以後工作並沒有結束,柏原又守在電腦麵前幾乎將每一條評論都挨個看過。
圍繞在沈鹮身上泛濫的惡意揣測隻是不再那麼猖狂,卻也並沒有就此停止。
柏原強撐著將其中幾個過分誹謗的評論整理給律師,又看過公關團隊發來的後續輿情管理方案,才就著已經涼透的冰水,把蔣欽年早就放在桌邊的藥片吞下。
門外的家庭醫生一直在掐著時間,實在不能再拖延下去才又敲響了房門。
萬幸這次任性的病人不再推拒,家庭醫生忙不迭地把早已配好的藥水掛在床邊的衣架上,趕在柏原反悔前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輸液。
胃出血後必須要禁食整天,冰涼的藥水從手背鑽進五臟六腑,自脆弱的胃脘上流過時,好像表麵的潰瘍都被刺激得再次發作。
好在安眠的成分很快發揮作用,柏原在太陽還未落山時便悄無聲息地閉上雙眼,再醒來時窗外的夜色已然將天際籠罩得漆黑,隻剩一彎殘月掛在天邊。
習慣性從枕邊撈起手機,蔣欽年熟悉柏原的習慣,總會在他休息時把手機放在固定的位置,以便他能夠第一時間處理工作消息。
昏睡的幾個小時裡,微信已然被各個團隊的信息塞得滿滿當當。
除了節目組和公關團隊,遊戲研發的月度會議也要在這周召開,每一次月度會議前柏原還要提前將各個項目組的會議材料親自看過,事必親躬卻也在無形中給他身上不斷加負。
枯燥的工作和公式化的問候令人乏味,柏原卻已經把自己改造成一台機器適應這樣的節奏。
瘦削的指尖滑動屏幕,消息界麵緩緩上移,在密密麻麻的工作消息中十分突兀地夾雜著一條簡短的問候。
早就被沈鹮換上的海景頭像讓他第一時間沒有認出是誰,躺在通訊錄中一年多都舍不得刪掉的昵稱卻始終未改。
單單一個“鹮”字隻是看形狀就能夠讓他心頭一震,即便在大腦都還沒有反應上來之前,身體已經率先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阿鹮,阿鹮……
是阿鹮……
“謝謝,辛苦了。”
是阿鹮將近四百天後發給他的第一句話。
鋪天蓋地的喜悅和震驚瞬間席卷全身,巨大的情緒風暴下胃囊又開始劇烈抽搐。
柏原再次用手掌將上腹的器官毫不憐惜地重重壓下,另外一隻手卻伸出手指輕之又輕地在那幾個字表麵劃過,怕自己魯莽將這條珍貴的消息一不小心刪除清空,但又想觸碰這份他失去了太久、太久的問候。
一滴熱淚砸在泛著熒光的玻璃屏幕上將文字扭曲,折射的映像裡邊緣泛著七彩的光芒。
“不辛苦,一點都不辛苦。”
他想說的話太多,卻害怕午夜發出的消息擾人安眠,又擔心說得太多惹人厭煩,在對話框裡刪刪減減最後隻剩下這一句。
“不辛苦,阿鹮,我不辛苦。”
“為你做這些,從來都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