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征得英姐同意,之後聞禧打開錄音筆,三腳架往地上一架,有了前幾次的拍攝,英姐對此並沒有太大壓力。
兩人仿若朋友間的相處,自然而然聊起天來。
“我今天不想聊丈夫孩子,聊聊我自己。”,英姐笑,眼睛眯成一條線,“行嗎?”
聞禧唇邊泛起笑意,“當然可以,求之不得。”
隻見英姐輕靠著床頭,輕輕吐出一口氣後,整個人像是陷進回憶的泥沼中。
思緒如潮水,一股腦的往外湧。
“我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也不是家裡老大,我們家兄弟姐妹很多,我前頭有一個大哥,後頭有三個弟弟妹妹。”
這樣的多子女家庭,在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是非常常見的社會形態。
作為家中長女,英姐和許多傳統家庭的女性一樣,理所當然地要為這個家做出犧牲。
供弟弟妹妹們讀書、幫已婚的哥哥帶孩子、替父母分擔農活。
適婚的年紀,她的父親不允許她遠嫁。也正因為娘家離夫家近,所以她除了要和自己的丈夫乾那一畝三分地,閒暇間還需要時常跑回娘家幫忙。
在那不久後的將來,她的大哥,因為常年在村子裡生活,於是理所當然地繼承了父母留下的所有農田土地。
她的弟弟大學畢業回到江州,父親花一輩子積蓄在城裡給他置辦房產。
她的兩個妹妹雖然也沒有讀什麼書,但父親利用關係,將她們送進江州市有名的國有廠。
所以在父母的期待中,似乎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個非常圓滿的結局。
她的哥哥擁有土地。
她的弟弟擁有房產和學習資源。
她的妹妹們擁有體麵的工作,將來她們會拿著可觀的退休金,繼續過她們那有錢又有閒的退休生活。
而這個結局裡,沒有屬於英姐美滿結局,她像是和這個家格格不入。
“我什麼也沒有,我像是被那個家遺棄掉的孩子。”,說這話時,英姐的嘴角耷拉下來,像是染上了一層濃重的悲哀色彩。
但沒有人會承認這是一種變相的遺棄,他們會大義凜然地拿那十來年的養育,道德綁架英姐未來的幾十年。
這顯然是一個非常劃算的買賣。
她從小被訓導這是正常的、偉大的、應該的。
但每每看到,與其他兄弟姐妹分明同為父母的孩子時,經曆這些的英姐又怎麼能甘心?
“和我父母徹底鬨掰,導火索是一件看似非常小的事兒。”
她頓了下,“那時候我女兒還在念大學,他們企圖說服我女兒放棄暑假兼職,以10塊錢每小時的價格,勸我女兒給我的侄子補課。”
說到這兒,英姐嗤笑一聲,無奈搖頭,“10塊錢……他們潛意識認為我不值錢,所以我的女兒也不值錢。她們壓榨我還不夠,還試圖想把我女兒培養成下一個我。我不允許!我不可能允許!”
聞禧拍拍她的手,擔心她的病情不宜情緒過激。
英姐回過神來,“雖然那次爭吵後,我再沒娘家,但——我不後悔。即便沒有那一次爭吵,娘家的存在也從未給予過我任何的幫助。”
說完這些,英姐卻釋然一笑,她說雖然沒有得到父母的偏愛,雖然她經曆了喪偶,經曆了偏見。
但——
她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是糟糕的。
就是這一句話,聞禧明白了做這一期視頻的意義。
在提到,她僅靠自己的努力進了清荷鎮最好的蓮藕廠,靠著自己的努力交上了五險一金。
她眉毛一揚,問聞禧:“我是不是也還行?”
聞禧重重點頭,“英姐,你是我最欽佩的女人之一,還有一個……是我媽。”
兩人相視一笑。
而後,英姐再度提到遠在她國的女兒,再度提到那些小時候的英語課,提到那一雙因英語成績好,被老師私下獎勵的粉色塑膠涼鞋。
她說,“聞姑娘,你彆嫌我囉嗦,我知道私底下她們都在說我吹牛,你呢,大城市回來的,或許也不太理解,一件小事兒怎麼值得翻來覆去地提?”
聞禧搖搖頭,她從不覺得這些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沉默須臾,英姐垂下眼睫,沉思道,“我這一生,光輝的時刻實在是太少了,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記得這樣牢。”
“但畢竟時間已經過去幾十年,加上我聽到的質疑聲很多。”,她低著頭,輕輕歎息,“我也會時常陷入懷疑,會不會真的像彆人說的那樣,我真的錯把拚音當成了英語,事實上我可能真的從未學過英語?”
英語在他們老一輩看來,或許是有些洋氣,所以她們會認為學習過英語是一件多麼值得回憶的事,那像是一個證據,證明她們沒有落後社會太多。
但英姐似乎又不大甘心,“可聞丫頭,你知道嗎?我們家第一張全家福,它還實實在在擺在那兒,每次看到那張照片,我總覺得那些英語課不是夢,那雙塑膠涼鞋也不是夢,是真真其實發生過的事情。”
“那時候的我們,分明飯都吃不飽,可說要給我們拍全家福的那個老師,她多時髦啊,她教我們英語,然後還和你一樣,手上總拿著一個相機,相機多貴啊,即便是現在,我也覺得它貴死了。”
聞禧唇角浮現出笑痕,“看來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
“嗯,是的,她很好。”,停頓兩秒,英姐望向聞禧,眼中有幾分殷切期待,“姑娘,你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聞禧點頭,不帶一點猶豫,擲地有聲,“我信!”
話落,那張彌勒佛般的臉上,笑容再度明媚起來。
拍攝結束後,聞禧蹲下身收拾設備,這時候,一雙青筋微凸,手指修長好看的手,出現在眼前。
趙雲笙接過她手裡的設備,幫著聞禧一件一件碼整齊,擱置在設備箱中。
聞禧動作頓了下,本想和他說,這類雜活她自己完全沒問題,但沉默片刻,最後也沒能說出口。
趙雲笙唇線抿直,神色微風般溫煦柔和,像是已經進入了他的角色——聞禧的臨時助理。
或許是秉持著既然已經答應當她的“助理”,就得儘職儘責的原則,他默不作聲地做著這些收尾工作。
和英姐道彆後,兩人一前一後前往停車場。
本就沉重的設備箱,趙雲笙拎在手上姿態輕鬆。
聞禧收回眼,思緒混沌間,想起斜挎包裡的錄音筆還未關機。
而後手伸進包裡,胡亂摸到那隻錄音筆,熟練按掉開關後,低著眼睫,盯著錄音筆,失了神。
英姐談論的是她自己的人生,但似乎又不止是她一個人的人生,而是許多人的人生。
這些故事,聞禧談不上陌生,她所接觸的拍攝人物中,曾聽到過不少。
先前采訪那兩人,她們和英姐所經曆的事情大差不差。
這些似乎是她們那個年代最常見的事情,像是映射著那個年代,最為普遍的社會形態。
不僅如此,她們的結局也驚人的相似——於前半生對娘家的付出,被視作為理所當然。
聞禧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她處於一個全新的21世紀。
她陷入了一個很模糊的境地,自己是否擁有資格去點評那個年代的任何人,任何事,這是一個不得而知的事。
所以在這件事上,她選擇保留意見。
把視頻拍攝出來,引起社會的關注,引起社會的思考,是她唯一能做的。
“怎麼了?”,電梯壁映照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趙雲笙側頭。
聞禧的思緒被打斷,她若有所思地側頭,而後格外認真地問他,“你覺得英姐說的是真的嗎?”
趙雲笙的眸光微動。
而後懶懶地收回眼。
電梯在這時,“叮——”地一聲開了門。
他單手插兜,目視前方,走在她前頭,沒接她的話。
下了一個白天的雨,此刻醫院的地下停車場陰暗潮濕。
“如果你想驗證,那就去。隻不過……”,
趙雲笙卻忽然在這時開口,腳步驀地停下,聞禧險些撞上他的脊背。
就在聞禧茫然無措之際,趙雲笙轉過身來,嘴角抽了下,語氣頗為無奈,“麻煩你改改,不交代前因後果,冷不丁蹦出問題的毛病。”
“……”,聞禧這才徹底回神,剛剛趙雲笙根本沒在病房裡,他哪裡知道什麼真的假的。
想到這兒,聞禧不禁笑出聲。
趙雲笙幽幽地看她一眼,而後打開車子後備箱,放好東西,兩人一同回清荷。
-
這一下午都是在醫院度過,到家的時候雨已經停,但天色也有些暗了。
聞禧把東西放下後,立刻又前往開發區。
奶奶覺得那附近的工廠估計已經下班,勸聞禧明天再去。
但聞禧早就把工廠的工作時間摸透,像這樣的工廠是不會那麼準時下班的。
事實證明,她沒猜錯,那個飼料廠,在六點半的點,機器依舊在運轉。
站在廠子門口,在刺鼻的味道竄進鼻腔以前,她戴上兩層口罩。
先和離門口最近的員工打過招呼,詢問李可的位置後,那人往裡頭大喊一聲,“李可有人找”。
飼料廠所有員工都帶著口罩,聞禧橫掃一周,也沒太認出來,李可是哪一個。
而且李可也如她預期那般,沒有出現,這很符合她的性格。
聞禧隻能自己慢慢找。
她在廠裡走了一圈,最後目光定格在角落一個瘦弱的身子上。
她帶著白色的紗布口罩,個子不高,身子很瘦很瘦,像是營養不良的樣子。
這裡邊格外悶熱,隻有幾座巨大的工業風扇吹著,根本就不夠。
聞禧戴的是薄薄的兩層口罩,就已經熱得喘氣,捂著的口鼻在口罩底下滲出汗來。
可想而知,這些員工們,帶著將近兩厘米厚的紗布口罩,得多難受。
聞禧徑直朝她走去,她不經意地看了眼,而後又平靜地收回眼,沒有一絲震驚,像是預料之內的事。
“李可。”機器的聲音很大,聞禧必須得大聲吼,才能蓋過去。
李可沒有看她,像是一潭死水,手上機械地擺弄著機械,沒有多餘的反應。
聞禧不肯放棄,“我們可以出去說話嗎?我有話和你說。”
李可當她不存在似的,無論她說什麼,不做出任何回應。
聞禧沒有強人所難的習慣,即便有奶奶的囑托,即便她也很想幫助她。
但聞禧還是希望能在遵循她的意願之下下,去做後續任何事。
聞禧在她身邊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來意。
中途因為太熱,她往下扯開口罩露出個口子,刺鼻的味道,猝不及防地竄進去,她一下咳嗽不止。
李可眼神終於有了一絲反應。
但很快又當做沒事人地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情。
最後無奈之下,聞禧也隻能無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