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公館是本市有名的私人酒會場館,出入的多是些家族有企業的年輕人,每每入夜便燈火粲然,各路豪車來往,熱鬨得很。
會館外側樹林密植確保客人隱私,車輛進入內部道路後還要低速行駛十分鐘才到主樓。
“魏總,到了。”司機將車穩穩停在主樓西麵的VIP通道入口,出聲提示自己的老板之後解開安全帶下車,走到車外為老板的女伴開門。
柳思思輕掩禮服胸口位置下車,笑著對司機點頭致謝。而後快步跟上在另一邊自己開門下車的魏昭身側,虛虛地去挽他的胳膊,隻是對方並不買賬,動作幅度不大地躲開了。
短暫愣神後柳思思對魏昭露出一個有些怯生生的微笑:“不好意思呀魏總。”
魏昭看她一眼,到底沒多說什麼,單手鬆了鬆今天會客才難得係端正的領帶,領著人往裡走。
才到大堂就遇上了熟人。齊司均迎上來:“謔,魏大少爺,才兩個月,又換了一個?”他說的自然是魏昭帶著的女伴,不過這樣的話柳思思聽得多了,安靜地微笑著,隻當做沒有聽到。
魏昭對這個話題不置一詞:“你一個人?”
“可不是,薇薇沒空來——我哪能和你比呢,要敢帶彆人來,她不得扒了我的皮?”齊司均做出嫌棄的表情,語氣卻是藏不住的嘚瑟,魏昭一聽就知道這個妻奴的炫耀病又發了,笑罵著輕踢他一腳:“滾吧。”
“行,我滾了,我今兒還沒和薇薇視頻呢~”齊司均呲著大牙,還沒走遠就已經拿著手機撥出視頻電話。
魏昭帶著人上樓。主樓大堂有兩層挑空,屋頂掛著巨大的水晶吊燈,將整個大堂照亮。兩邊樓梯都鋪著絨布地毯,以一個倒U型在二樓平台彙合。沒走幾步魏昭看見平台上一閃而過的人影,認出來那是蘇沅,忍不住低語:“晦氣。”
柳思思連忙小聲問:“怎麼了,魏總?”
魏昭瞥她一眼:“沒什麼。”
柳思思察言觀色,覺得眼前的男人似乎有一些不悅,卻又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隻好裝傻微笑,繼續聽話地當一個不開口的花瓶。
魏昭沉默。方才柳思思那句“怎麼了”輕細軟和,讓他有一瞬誤以為和記憶裡的那個人對應上了,隻不過那人一直喊他的名字,從未喊過他“魏總”。
他又扯了扯領帶,開始覺得煩悶起來。
二樓的宴會廳已經有不少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談天說地。魏昭和入口不遠處的狐朋狗友打了招呼,輕抬下巴點了點邊上坐著的蘇沅:“怎麼她也在,不是嫌這裡是二世祖廝混的豬窩嗎?”
“哎哎,蘇總和你不對付才說兩句豬窩,你也這麼說?”
魏昭點頭:“說你們是沒錯啊。”
“去你的!”
他之前話音不小,說這話就是為了讓人聽的。果然蘇沅笑吟吟地轉過臉來:“陪一個小朋友過來有事,你看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不是怕小白菜被不長眼的豬拱嗎。”
魏昭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掏掏耳朵,就當有什麼臟東西堵了耳朵。
邊上的狐朋狗友們怕兩位脾氣大的真吵起來,連忙招呼人到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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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來人間公館赴宴交友的多半是圈子裡的人,以及他們帶來的伴,男男女女,有來玩的,也有來結交人脈的。
魏昭雖然不是什麼每天遊手好閒的正經二世祖,但來玩就是來儘興的,沒打算應酬,第三次有某某企業的公子來敬酒拓展人際關係時終於乏味了。
他放下酒杯往後一靠,十指虛攏,長腿交疊,嘴角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怎麼,當我是什麼網紅打卡點?”
狐朋狗友們一聽這語調,得,魏大少爺不高興了。林昌敬示意柳思思勸勸人,插科打諢地和其他人一起當和事佬勸來敬酒的人:“嗨!大家出來玩的,不興這一套啊。”
魏昭長得好,劍眉星目鼻子挺拔,很是端正英氣,偏偏嘴角即使無表情時也微微上翹,帶著幾分似笑非笑的姿態。哪怕柳思思是為了幫家裡拉投資才豁出麵子見縫插針地找機會跟著他,每每看見他這般模樣也忍不住心跳加速,心裡帶了幾分願意。她小心地湊近魏昭耳邊:“彆生氣了呀,魏總。”
魏昭偏頭去看她,深黑的眼睛把人盯得緊張起來,才微眯著彎了彎,應和著原就上翹的嘴角,顯得有些輕佻:“再說一遍。”
柳思思一時不明所以,但還是按照他的要求重複:“彆生氣了呀,魏總。”
乍一聽十分相似的聲音、語調,再重複一次卻覺得與記憶裡的哪哪都合不上,魏昭隻覺得膩味從心底一點點透了上來,嘴角還翹著,語氣卻冷了許多:“說慢點。”
“彆生氣了呀,魏總……?”柳思思心裡沒底,語氣也發虛。
魏昭閉上眼睛仰頭靠在沙發背上。
宴會廳的音樂老套,他人的說話聲聒噪。沙發太軟、靠背太硬、人太沒眼力見——沒了興致,他隻覺得煩心,全身上下沒一處舒服的。躁意仿佛順著血管在皮膚下流淌,隻等著在某個瞬間破土而出。
柳思思還在努力,輕輕柔柔地勸:“彆生氣了……”
“彆叫魏總。”
她從善如流,乖乖跟著這裡一些人的叫法改口:“魏少。”
乏味至極。魏昭睜開眼睛起身:“我去透氣。”
柳思思愣了愣,正想跟上,被林昌敬攔了一下:“最好彆跟,他惱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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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一個人出了主樓,半天沒壓下那口鬱氣,站在垃圾桶邊上點了煙一口沒抽,上香似的全貢獻給了邊上的路燈。他原本也沒有煙癮,偶爾心煩的時候點一根也是半抽半不抽的。
很快他又笑自己傻逼,裝什麼情聖,冷著臉掐滅煙頭,扔進垃圾桶裡。
從通道回去,不遠處有個穿著杏色連衣裙的女人背對著這邊在打電話:“不在左邊的通道嗎……西邊,西邊是哪邊?”
魏昭腳步一頓,表情有些恍惚。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她回答:“南方人不分東南西北的呀。”
魏昭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下意識地行動,長腿一跨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抓住女人的手,將人帶得回過頭來。
“呀。”她短促地驚叫一聲。
熟悉的眉眼就這樣撞進他的視線裡,皺眉眨眼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仿佛煽動風暴的蝶翅,將魏昭記憶裡模糊的霧氣全部吹散,她小意討好、抿嘴生悶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神情仿佛黑白老照片重新上色,悉數變得活泛生動,又與眼前的人對應起來,幾乎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暈眩感。
麵前的人瞪圓了眼睛,表情有些驚恐,像是被嚇到了。對方顯然沒馬上認出他是誰,驚慌地想要掙開他往大堂跑,口不擇言地和手機那頭的人求救:“沅沅我遇到神經病了!”
神經病?魏昭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叫出她的名字:“池、初。”
被叫出名字的人動作猛地一頓,遲疑地回過頭來仔細打量他。她終於認出來眼前的人是誰,神情逐漸變得訥訥的:“……魏昭。”
魏昭。
你彆生氣了呀魏昭。
老師來了,快起來彆睡了呀,魏昭。
魏昭?
魏昭、魏昭、魏昭。
簡短兩個字輕而易舉地喚起他年少慕艾的酸澀心緒,如湍急的洪流湧來,卻隻是溫柔地將他包裹其中。魏昭閉了閉眼睛。
籠罩他許久莫名的怒氣和躁意,都在這一刻順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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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高中在學校很有名。他長得帥、身高高、學習好,家裡還有錢——就算大家統一穿校服,一雙雙上萬的運動鞋也足夠彰顯家境。彼時他正處於世人皆傻逼、我自獨清醒的中二叛逆期,高一開學自認為像孤狼一樣帥氣地和班主任要求不要同桌。
他,魏昭,冷冽,高傲!
他們班人數正好是單數,哪怕他不是校董的孫子這也不算什麼很難的要求,班主任也沒體會到他的中二少男心,隨便安排他單人雙桌在最後麵。
誰知有個開學生病沒來報到的,第三天才來,班主任又隨便安排在魏昭邊上了。
當天魏昭在早自習開始前進教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自己座位邊上的人,登時心底泛起了火氣,對這位新來的同桌充滿偏見。他重手重腳地坐到自己座位上,就差把“彆惹老子”寫在臉上。然而這位同桌卻是個看不懂臉色的人,湊過來打招呼:“同桌你好呀,我叫池初,‘池塘煙未起,桑柘雨初晴’的池初。你叫什麼名字呀?”
魏昭睨她一眼,口氣很凶:“關你屁事?”
被這樣嗆了一句,多數人都會生氣,多半此後不和他多說半句,性子急一點的說不定還要和他吵起來,但池初卻愣愣地回答:“我不知道的話怎麼叫你的呀。”
魏昭祭出人生名言的第二句:“關我屁事?”
他心裡冷笑著看這位麵相柔弱可欺、說話軟聲軟氣的同桌塌下眉毛,心想你最好直接被老子罵哭去找老師換座位。
然而她問:“那我和老師打聽了你叫什麼名字,叫你的話你會答應嗎?”
要不是她語調軟,他都要以為這是什麼“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的挑釁。
魏昭:“……”
魏昭滿臉暴躁:“不是,你有病吧?”
池初乖乖回答:“我病好了才來學校的呀。”
魏昭耐著性子再罵一遍:“你有神經病啊?”
池初驚奇:“你怎麼知道我得過神經性皮炎的呀?”
魏昭:“……”
麵對池初認認真真的表情,傻逼兩個字含在魏昭嘴裡最終沒罵出口——他懷疑就算真罵了,她還會一臉傻樣地回答:好多人這麼說我呀。
他被傻逼噎得無語,簡直要把白眼翻上天。儘管沒好氣,還是從課桌裡掏出一本課本,翻開封皮展示扉頁上龍飛鳳舞的簽名。
“魏昭。”她輕輕讀他的名字,“日月昭昭,你的名字真好聽呀魏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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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從池初手裡拿過她的手機,對電話那頭的蘇沅說:“人我帶走。”蘇沅沒來得及罵人通話就被他掐斷。
池初掙了掙被抓著的手:“我要和沅沅回去的。”
魏昭又加重手上的力度製住她,單手操作池初的手機給自己撥了個號,對她說要和蘇沅走的話充耳不聞,自作安排。
他存好手機號之後又點開她的微信加好友:“微信好友加了,你再刪一個試試。”
池初板著臉:“我沒刪,我拉黑的。”
魏昭抬眼看她,漆黑的眼睛盯著她,似笑非笑:“怎麼,現在會發脾氣了。”他鬆開她手腕輕輕掐著她的後頸把人往麵前帶,微微彎腰湊近她,倒也不生氣:“再發一個我看看?”
池初梗著脖子,仍舊板著臉,沒說話。
“我就說得看著,這年頭喜歡拱彆家白菜的不長眼的豬確實是多。”通道口那頭傳來蘇沅的聲音,她擔心人真被帶走,從另一邊的通道跑過來,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魏昭直起腰,語調涼下來:“有你什麼事?”
蘇沅聰明,哪怕不知道他們之間有過什麼往事,按這個陣仗也能猜個七七八八,她嗤笑一聲:“我說呢,魏少帶來的女伴,你來我往開口全是吳儂軟語,彆人以為你就好這一口——原來是集手辦呢?”
說完蘇沅也不等魏昭發表些什麼,對池初說:“回去了。”
池初聽話地往她那兒走,沒兩步又想起手機還在他手上,轉回來,攤手:“手機還給我,魏昭。”
魏昭盯著她:“我不還呢?”
池初當真思考了這個問題,發現他要真不還,自己這會兒還真的沒什麼彆的方法,隻好委委屈屈地又重複一遍:“手機還給我,魏昭。”她長得很討喜,大眼圓臉,睫毛長皮膚白,跟洋娃娃似的,仰頭看人的時候總帶著一股可憐巴巴的勁,高中時期魏昭就不止一次看到她這樣在老師那裡混過去。
魏昭把手機懸在她麵前,問:“你跟誰走?”
池初:“我跟沅沅走。”
魏昭瞥了蘇沅一眼,發現她抱胸半靠著通道的牆壁,正看戲似的打量他們。他拉開外套作勢要往襯衣口袋裝手機,池初著急地抓著他的袖子:“魏昭,魏昭——”
在魏昭的放水下池初終於奪回手機,扭頭就往蘇沅的方向跑。魏昭陰惻惻地喊:“池初。”
她動作一頓,停住了。
“你再走一步試試。”
池初回頭看看他,神情猶豫地往蘇沅那裡邁出一隻腳,見他眉頭越皺越緊,又收了回來。然後——她往蘇沅那裡跳了一步。
魏昭:“……”
他嗤笑一聲,不知無語還是彆的什麼。但到底沒再說什麼,目光明朗地看著池初跳到蘇沅身邊後逃也似的硬拉上人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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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回家路上,蘇沅瞟一眼坐在副駕的池初,一臉看戲的笑意:“和宋煬還有段前情提要,怎麼沒聽你說說和魏昭有什麼故事啊?”
池初垂下眼睛,無意識地用右手指甲摩挲著安全帶:“哪裡知道今天會碰到他的,晦氣呀。”
“覺得晦氣?剛剛倒是挺能裝的。”蘇沅輕笑,故意激她一句,“小綠茶。”
池初微微側頭,順著她的話微微掐細一點嗓子:“他們都好凶呀,不像我,我隻會心疼解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