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荔有那麼一瞬的失神,眼睛直直盯著相機鏡頭裡那個虛影,無意識地按下了快門。
直至閃光燈亮起,“哢嚓”一聲,相片從出紙口彈出,她才收回視線,將相片抽出來,看著黑色膠片一點點顯出圖像來。
宋勉好奇地湊過來看了眼:“拍的什麼?夜景?”
“嗯……還沒成像呢。”溫荔假意晃動手中的相片,加速成像,眼睛卻朝著賀知衍所在的方向望去。
無人機隨著他的操控緩緩降落在地麵,賀知衍微微屈膝,彎下身將它拾起,而後朝著她和宋勉的方向走了過來。
遠處夜空中有煙花綻放,如曼妙鋪開的一張網,火星如瀑,洋洋灑灑飄落,在深藍夜幕中留下絢目的光影。
光影之下,賀知衍款步走來,一身黑色大衣將他襯得勁瘦修長,五官淩厲,眉目深邃,和周圍的人好似不在一個圖層裡。
他下巴微抬,同宋勉打了聲招呼,視線落在溫荔身上時,神情微微凝滯,眼中晃過些微的不可思議。
溫荔也是同樣的怔然,一雙圓潤的杏仁眼瀲灩著水光,清瘦身形被寬鬆版型的白色羽絨服包裹著,鼻頭和兩頰被風吹得通紅,唇色也紅潤,相較平日倒是增添了一抹明豔。
也恰好印證了她的名字,活脫脫像顆剝了殼的荔枝。
賀知衍輕咳一聲,眼神驟然軟下來幾分,正思量著該說些什麼,宋勉已經先他一步開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你好好說話。”賀知衍無奈。
又看向溫荔:“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記得你老家應該是在……”
“雲城。”溫荔抿唇笑了笑,乖巧地答,“我和朋友特地過來看新年演出。”
“這不巧了嗎。”宋勉拍了下賀知衍的肩,插話道,“你看看,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原以為你和你表妹一南一北相隔十萬八千裡呢,誰知這世界這麼小,拐個彎兒就能遇見。”
賀知衍斜睨他一眼:“你今晚話好像格外多?”
“感歎一下嘛。”
賀知衍看向小姑娘,又問:“準備在這邊待幾天?訂好酒店了?”
“就待兩天,明晚就走。酒店就在附近,不遠。”溫荔認真地答。
感覺到手裡的相紙被捏出溫度,她忽地反應過來,將照片遞給賀知衍,“這個給您。”
“剛才隨手拍的,您恰好入鏡了,就送給您當新年禮物好了。”
畢竟這照片放在她這裡太過奇怪。藏起來反倒欲蓋彌彰,還不如大方將它贈與對方,也不算浪費了那麼美的景致,以及他那幾分惹眼的姿容……
賀知衍眉梢微挑,儘力克製著上揚的嘴角:“送我了?謝了。”
盯著相片看了幾秒,坦誠說,“但我沒給你準備新年禮物。”
“啊,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沒必要。”
“那我是小孩子麼?你還送我禮物。”
“……”溫荔想了想,以他的人氣和人脈,收到的新年禮物定然堆成山了,肯定看不上這麼區區一張相片吧?
好像確實是她自作多情,想一出是一出了。
她舔了舔唇瓣,“那您要是不想要的話,就還給我好了……”
“我收下了,謝謝。”賀知衍將照片揣進兜裡,淡淡點評了句,“拍照技術還湊合。”
溫荔點點頭,又問:“那哥哥,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過年?”
賀知衍:“過來辦點事。”
宋勉跟著補充:“今晚的無人機表演,是你哥哥公司統籌策劃的,那批設備也是你哥哥公司研發設計的。”
“哇……好厲害。”溫荔十分捧場地拍了拍手,一時好奇,多問了句:“可是你們怎麼會把生意做到杭市來,業務範圍這麼廣的嗎?”
賀知衍沒說話,依舊是宋勉熱情替他回答:“小朋友啊,你是不知道,現在談成一樁生意有多難。你不做,還有千百個公司爭著搶著去做。你哥哥的公司剛起步不久,在外省的知名度不大,能承接到這樣的項目已經很了不起了。”
“這樣啊。”她好像忽然間明白了。
原來賀知衍一兩個月不回家,常宿在公司附近,有時甚至學校公司兩頭跑,這麼辛苦都是有原因的。他這麼努力創業,無非是想早日脫離父輩的光環,自食其力,努力做出點成績來。
可轉念一想,儘管他現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隨心所欲不受家人約束。那以後呢?家中產業不可能無人繼承,他早晚要回去接班的。
到了那個時候,他的公司又該怎麼辦呢?他的所有努力就這麼付之一炬了嗎?
她正陷入頭腦風暴,忽然聽見有人喊她名字。
“荔荔,你怎麼不接電話呀,讓我們好找!”
身後,江雪梔的聲音傳來。
她和溫子恒一同朝著這邊走過來。
溫荔回過神,這才感覺到口袋裡微微振動,看了眼,屏幕上確實好幾通未接來電。
“啊,剛才太吵了,沒聽見。”
江雪梔走近,這才注意到她身旁兩個男人,還都是熟悉麵孔。
怔了怔才開口:“哥哥們過年好。”
宋勉笑:“看來我得準備雙份紅包了。”掃了眼一旁的小男孩,又改口,“哦不,是三份。”
“不用不用,不能收的。”江雪梔忙擺手,不知怎的,臉頰躥起一陣緋紅。
旁邊的溫子恒也是一頭霧水。
“要的。”宋勉悠悠道,“三個小朋友,一人一份大紅包,一個都不能少。”
說完,他抬起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人,“知衍,你說是不是?”
“是。”也是難得,賀知衍居然沒反駁他。
溫荔有些意外地看著對麵那人。
他今晚心情貌似格外的好,唇角總是不經意揚起。那雙眼也不似往常那般漆黑,反倒光彩熠熠,像是靜謐湖泊中倒映著的月光,孤寂且神秘。
演出即將開始,舞台周圍的攝影機開始運作,安保人員拿著喇叭維持秩序,拉起警戒線。
廣場上人潮洶湧,一不小心便被流動的人流擠散。宋勉和賀知衍便將幾個小孩往自己身邊拽了拽,以防走丟。
賀知衍皺著眉站在人群中央,煩躁又窒息。他向來不喜這種熱鬨嘈雜的場麵,卻又不得不站在這裡,等待歌舞節目全部結束後,再來觀看和檢閱自己公司策劃的無人機表演。
舞台上唱著熱鬨喜慶的拜年曲目,膾炙人口,引得台下不少人跟唱。對賀知衍來說,這樣的節目無聊且缺少新意。
吵鬨的音響刺痛耳膜,周圍的人稍有點動作便會觸碰到他。
他煩躁地嘖了聲,無意一瞥,注意到一旁的溫荔。
很顯然,她的注意力也不在舞台上,反倒注視著遠處江麵上燃起的焰火,眼眸明亮,唇角牽出明媚的弧度,笑得燦爛動人。
他看著她,有那麼些許走神。
在京州時,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放低姿態,笑容也勉強。
他從未見她像今晚這般放肆大笑過。
賀知衍恍惚意識到,離開京州,和她從前的夥伴在一起,暫時與賀家解綁,她好像快樂許多。
這才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明媚與鬆弛。
這一刻,內心曾對她固執存在著的偏見也淡去幾分。
臉上勾起一抹笑意,很淡,又很快消散。
視線重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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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結束已經是晚上九點,緊接著還有無人機表演和煙火秀,廣場上的人不減反增,二氧化碳濃度過高,讓人覺得透不過氣。
整個流程走完已經十點多了,室外冷風蕭瑟,幾個小孩凍得身體發顫,直打哆嗦。
賀知衍還得留下來同活動承辦方交接完工作,便安排宋勉先將他們送回酒店休息。
“三個小朋友,為了你們的安全考慮,你們今晚還是跟哥哥們住在一家酒店吧,明天的活動興許能捎上你們,帶你們好好在杭市玩一玩看一看。”宋勉說。
“你也不嫌麻煩。”賀知衍端著胳膊站在那裡,似笑非笑。
聞言,三個小孩麵麵相覷,一時不知是如何是好。
“開玩笑的,彆緊張。”賀知衍忽然出聲,“為了你們的安全考慮,還是跟我們住一個酒店吧。”
他指了指路邊一輛商務車:“房間我已經讓助理訂好了,你們直接上車就行。至於你們之前定好的酒店房間,我待會兒會派人過去退房,再給你們把行李搬過來。”
三個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可賀知衍將他們安排得周全,令人難以拒絕,便隻好接受:“謝謝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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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知衍出手闊綽,直接給他們訂了一間江景套房,180°的全景玻璃外是宏偉的商務建築區,層疊林立的高樓直插雲霄,流光溢彩的燈光相連,交織成這城市最璀璨,也是最繁華的光景。
溫荔坐在窗邊的座椅上,有些悵然地望著窗外,手機擱在一旁,屏幕還亮著。瀏覽器搜索記錄裡幾乎都是與溫宏遠相關的詞條,有用的信息卻少之又少。
正發著呆,手機茲茲振動起來,拿起來看了眼,居然是賀知衍打了電話過來。
他什麼時候存了她的號碼?
按了接聽,溫荔疑惑地開口:“哥哥?“
“睡了嗎?”那人語氣清淡。
“沒呢。”
“出來一下,有事跟你說。”
“好的,您稍等一下。”
溫荔套上羽絨服,拿了房卡準備出門。側目看了看,江雪梔和溫子恒的兩間臥室都熄了燈,想來是已經睡了,她便輕手輕腳地帶上房門,以防吵到他們。
走廊裡燈光通明,隱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崖柏熏香。溫荔循著那氣味往前走,看見賀知衍站在樓梯口等她。
“哥哥,您找我?”
賀知衍轉過身,手中居然揣著一堆東西。他垂眸看她,將東西遞給她,溫聲說:“新年紅包,還有新年禮物。”
“啊?”溫荔眼皮顫了顫。
“啊什麼啊,拿著。”他說話還是那樣直來直去,態度卻溫和不少。
見溫荔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他思索片刻,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
“上次去你學校看演出,我爸不是給了你一支鋼筆?”
“是。”她觀察著賀知衍的神情,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姨父說……是你托他轉交給我的。”
“其實不是。”賀知衍說,“那支鋼筆是我那天下午陪嚴斐然去見客戶,他們送的伴手禮。我嫌拿在手裡麻煩,隨手扔給我爸了。”
“……”溫荔語塞。
如此一來,橫在心頭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
賀知衍這麼煩她,哪裡會好心送她東西?不過是覺得麻煩,隨手丟給她罷了。
她早該想到的。
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溫荔不想再計較從前的事,影響了心情,便低頭翻看著懷裡的東西,轉移話題:“掌上遊戲機,智能音箱,還有vr視效鏡……”
邊看邊在心裡吐槽。
哪有送女生遊戲機和vr眼鏡當做新年禮物的?她對這方麵明明一竅不通……
“還有這個。”
見她一臉茫然,賀知衍從內側衣兜裡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盒子,遞給她,“剛才在商場裡看到的,覺得挺合眼緣,就買下了。”
他湊近一步,極其認真地說:“算是為了上次那支鋼筆的事情,向你道個歉。”
“哦。”溫荔接過那個小巧精美的盒子,順手揭開蓋子看了眼,隨即怔住。
那是一枚荔枝外形的鋯石胸針,很小,做工卻很精致。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看到禮物的那一刻,溫荔是驚喜的。
她也隻是個平凡女孩,大概沒有女生會不喜歡這樣的禮物吧?
儘管隻是一份用來致歉的禮物,但他的用心,她感受到了,她也很喜歡。
起碼他沒有將鋼筆的事隱瞞下去,起碼他能夠對她坦誠。
不論此前她與賀知衍之間有過怎樣的誤會,在這一刻,她對他的厭惡和排斥已然煙消雲散。
她抿了抿唇,終於露出一個粲然的笑容:“我太喜歡了,謝謝您。”
她眼眸透亮,像是含著熠熠星光,猶如今晚的夜色。星月輝映,難得一見。
賀知衍看著她,忽然問道:“你有什麼新年願望?”
“我嗎?”溫荔將那枚胸針收好,連著包裝盒揣進衣兜裡,很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可以說嗎?”
“有什麼想要的儘管提,隻要在我能力範圍內。”賀知衍說。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隻要不違法。”
溫荔險些被他的冷幽默逗笑,但是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那笑容很快收了回去。
“哥哥。”她開口叫他,眼眶忽地泛紅,“我好像從開沒有跟你提過……我爸爸的事情。”
關於溫荔的父親,賀知衍多少知道一點。但也隻是從前在賀治文麵前聽了那麼一耳朵,穿耳而過,印象不太深刻。
那時他對她印象不好,態度也惡劣,自然對她的家事不感興趣。
但今日,他反倒想聽一聽她的心聲。
他背靠牆壁,耐心聽她講述,沒有再像從前那樣打斷她的話。
待溫荔紅著眼講完,賀知衍才知曉,她心裡原來埋著這麼大的一樁心事。
他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便向她承諾:“你不用擔心,回到京州,我會幫你問問我爸,再托朋友幫忙查一查。”
溫荔抱緊懷裡的東西,手指緊扣著包裝盒邊緣,哽咽許久,鄭重說道:“真的很感謝您。”
賀知衍點點頭,幾經猶豫,掌心還是落下來,覆在她柔軟蓬鬆的發頂,很輕地揉了揉:“放寬心,彆多想。”
“早點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