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雲城。
暮色四合,夕陽緩緩下沉,月色在層雲籠罩下散發出朦朧微弱的光,透涼的風順著衣襟鑽入皮膚,刺透每一寸肌理,冷得人連連打顫。
白色越野車駛過擁擠的小巷,在一幢居民樓旁停下,溫荔揉了揉困頓發虛的眼睛,剛下一車,就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江雪梔遞給她一張紙巾,幫她攏了攏衣領:“今天太晚了,你就先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送你去長途汽車站,趕最早一班去荔川的大巴車。”
“嗯。”溫荔點點頭,隨著江雪梔一起上樓。
晚上洗過澡,兩人一同躺在那張熟悉的小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不知不覺便有了困意。
中途江雪梔披上外套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特意灌了個暖水袋放在溫荔腳邊,幾番猶豫才開口:“前些天我聽霍心怡說,你今年生日過得不太開心。”
溫荔原本快要睡著,聽了江雪梔的話頓時清醒幾分,揉揉眼睛說道:“其實也不是不開心,隻是有點不習慣,感覺自己的生日變成了長輩間的商業聚餐,我在不在場好像沒什麼分彆……”
江雪梔鑽進被窩躺下,認真聽她講話,看著溫荔泛紅的眼眶,忽然有點共情於她。掌心在她後背撫了撫,又問道:“那上次你被鎖在外語教室的事情,年月有向你道過歉嗎?”
溫荔搖了搖頭,唇角笑容稍顯無奈:“自那之後,我們就沒再打上照麵。大概是期末課業繁忙,年月也許久沒去羲和山莊了。”
“所以……她這是在故意躲著你,逃避責任?”
“我也不知道。”溫荔想了想說,“仔細想想,其實小姨和姨父待我不薄,是我自己有時候太敏感,總是奢求那份不屬於我的嗬護和偏愛。但我好像忘了自己是個外人,應該謹守本分,不能貪心地奢求太多。”
話說到一半,她眼中忽然有了濕意:“說實話,我真的挺羨慕年月,真的。有時我常常會想,如果我父母還在身邊,一定也會這樣疼愛我的。”
“荔荔,你彆這麼悲觀。”見她落淚,江雪梔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慰,“你仔細想想,如今生活在賀家,總比從前住在你小叔家好吧?再不濟,也不會遇上像陸芳那樣蠻不講理的人。”
“而且就你目前的狀況來看,不論是學習環境還是生活質量都上了一個台階,這些精神和物質層麵的提升,包括自身眼界的提升,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來的,千金不換。”
“所以呀,你也多看看好的方麵,嗯?”
溫荔知曉她話中深意。她又何曾沒有這樣開解過自己?隻是有時候情緒上來了就愛鑽牛角尖,陷入無休止的自我內耗。
江雪梔抬手順了順她額角散落的碎發,忽地想到什麼:“對了,你哥哥最近對你怎麼樣?他沒有整出什麼幺蛾子來欺負你吧?”
提及他,溫荔感道心臟莫名鼓動了下,淺淺搖了下頭:“沒有。”
每每提起賀知衍,溫荔總覺這人矛盾至極。外表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嘴壞到讓人時刻想要毒啞他;可他又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溫柔正派的一麵,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會公平公正,妥善解決,絕不會偏私於誰。
除了初次見麵時的挖苦諷刺,後來的半年時間裡,他好像沒再對她說過什麼過分的話,也沒做過什麼過分舉動。
這樣複雜的一個矛盾體,溫荔實在看不清他骨子裡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腦中畫麵如沸水般翻湧,沉默半晌,她懨懨開口:“賀知衍,他就像隻變色龍,心情好的時候會耐著性子跟你聊上兩句,心情不爽就惡言惡語懟到你懷疑人生,好像全世界都跟他有仇似的。”
江雪梔噗嗤笑出聲,打趣道:“沒想到你哥哥長得這麼帥,內裡卻是個豌豆射手。”
溫荔心想:可不是嘛,白瞎了那麼好看的一張臉。
思緒發散,困意也悄然襲來。
溫荔困得不行了,半張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裡,聲音漸漸微弱下去:“賀知衍……他就是個討厭鬼,我得躲得遠遠的,離他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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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溫荔搭乘大巴車從雲城出發去往荔川,前後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很快便到達目的地。
獨自一人推著行李箱走到出站口,溫荔抬眼打量著四周陌生的街巷,心中無來由的感慨:原來這就是父親出生和長大的地方。
腦中碎片般的記憶湧現,她忽然回憶起小時候曾聽父親提起過的那些陳年舊事。
二十四歲那年,溫宏遠被分配到雲城工作,不久後便遇見了趙毓蘭,兩人互生情愫,很快步入婚姻。後來為了一家人來往方便,溫宏遠便把父母接去了雲城生活;沒過多久,弟弟溫振遠也從學校畢業,來到雲城務工。
一家人從此在雲城紮根定居,再沒回過荔川。
此刻看著眼前的一街一巷、一房一瓦,溫荔有些悵然地想:如果當年父親沒出事,現下是不是能夠與她一起回到荔川,看一看自己曾居住過的老宅舊院,重新走一走兒時走過的路?會不會也會像她一樣感觸頗多?
溫荔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的街道出神,恍惚間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循著那聲音望去,她很快在人群中看見了小叔和堂弟的身影。
“荔荔,你回來了。”溫振遠小跑幾步來到她跟前,接過她的行李箱,“路上堵車耽誤了會兒,等久了吧?”
“沒有,我也剛到。”溫荔禮貌地笑了笑,笑容略有些僵硬。
回憶起從前的諸多不愉快,她心裡多少有些不自在。畢竟當初小姨帶她離開時雙方已經撕破臉大吵一架,如今她再回來,難免會再次遭到陸芳的白眼與挖苦。
與小叔打過招呼,溫荔的目光又落在一旁的堂弟身上,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半年不見,子恒好像長高了不少。”
男生陽光白淨的一張臉,瘦瘦高高,笑起來十分好看。他熟絡地與溫荔開起玩笑:“堂姐,從前你總笑話我矮,現在我個頭比你高了,你可打擊不到我了!”
“是呢是呢。”溫振遠緊跟開口,“這孩子,自從升了初中,身高躥得飛快,前一陣子剛買的新衣新鞋,沒多久就穿不上了。”
溫振遠十分熱情,溫荔也不好表現得冷淡,她雖話少,卻也是句句回應,沒有失了禮數。
沿著細窄的人行道往前走,不出五十米便是一個小型停車場。
溫宏遠穩步走過去,在一輛灰色轎車前停下腳步,拿出車鑰匙按了一下,隨即車燈閃了閃,一聲清晰的開鎖聲響起。
溫荔怔了怔,後知後覺地問道:“小叔,您買車了?”
“是啊,前些日子剛添置的。二手車,不貴,就幾萬塊錢。”溫振遠將她的行李放進後備箱,笑著解釋,“咱家不是開了間糕點鋪麼,有個車,平時拉點貨什麼的方便。還有啊,你奶奶要是身體不舒服了需要看病,咱去醫院也更快捷不是。”
他說得合情合理,溫荔點點頭表示讚同。
一路上,溫子恒捧著手機看得專注,溫荔則靠著車窗發呆,視線掃過窗外的街景和匆匆路過的行人,聽著小商小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總覺得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實。
溫宏遠時不時透過後視鏡往車後座看一看,見溫荔盯著窗外一動不動,他清了清嗓子,試探地開口:“荔荔啊,待會兒回了家,你嬸嬸要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你就當做沒聽見,千萬彆跟她計較。”
“她更年期,脾氣暴躁,看誰不爽總愛叨叨兩句。你不理她,拿她當空氣就好。”
溫荔回過神,斟酌片刻說道:“小叔,我雖然離家隻有半年時間,但在京州的這半年,我也算是經曆了許多。現在若是有人欺負我,我不會再一味的隱忍,肯定會當場懟回去的。”
溫振遠聞言麵色微凝,尷尬地笑了笑:“嗐,小叔也就這麼一說,你嬸嬸的脾氣向來捉摸不定,興許半年不見,她見到你會很歡喜呢。一家人還是要和和氣氣的,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翻篇了,咱不提了……”
約末四十分鐘過去,車子在一條小巷外停下,小叔領著他們朝巷子深處走。
溫子恒被父親收了手機,便跑過來纏著溫荔問問題:“堂姐,你在京州這半年生活得怎麼樣,那邊好玩嗎?一線大城市是不是特彆氣派?”
溫荔點點頭:“是比這邊繁華很多。”
小男生眼瞳瞬間亮了起來:“那我以後也考到那邊上大學!我去找你行嗎?”
她自己尚且前途茫茫,一片未知,哪能夠輕易向小孩許諾。
想了想,故作大人口吻對他說:“那你可要好好學習,高考考出好成績,全國各地的好大學還不隨你挑?到時候你想去哪就去哪,一切都由你自己說了算。”
“姐,你可真是少年老成。”溫子恒被她這一席話掃了興,“我這才上半年初中呢,你就開始念叨我的高考成績了。”
“‘少年老成’這個詞是這麼用的嗎?”溫荔失笑,捏了把小男生白淨的臉,忍不住逗弄他兩句,“話說回來,你這寒假都過一半了,寒假作業寫完了嗎?待會兒回到家我可是要檢查的,還和以前一樣,錯一題挨一下腦瓜崩!”
溫子恒一聽徹底炸了:“堂姐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好了,不逗你了。”溫荔笑道,“我問你啊,奶奶最近怎麼樣?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奶奶可想你了,沒事兒總念叨你呢……”
兩個小孩遠遠走在前麵,一路吵嘴打鬨,和小時候一般無二。
溫振遠看著他們的背影,恍惚笑了笑。
想起剛才溫荔訓導溫子恒的那一番話,他思索許久,低聲感歎道:“荔荔能說出這樣的話,到底是在大城市生活久了,眼界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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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疏影茶軒。
小店古樸雅致,平日裡顧客盈門,生意不斷,今日卻特意清了場,隻有二樓靠窗的席位亮著一盞孤燈,看起來格外冷清。
賀知衍原本在公司加班,接到父親的電話便匆匆趕來,被侍應領著上到二樓時,忽地聽見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響。
看清父親對麵坐著的人,他怔愣一瞬,神色變得冷淡,目光隻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隨即便厭惡地移開了眼。
古樸的屏風橫在廳堂中央,將本就狹小的空間一分為二。隔著一張矮桌,兩個男人相對而坐。賀治文坐在主位,神情嚴肅不怒自威;坐在他對麵的男人稍顯年輕,左右不過三十出頭,坐沒坐相,看起來像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子。
黑色手提箱“啪”的一聲墜地,賀治文拿起茶盞抿了一口,語氣極淡:“拿了錢,去國外好好生活,以後不許再回京州,也不許再來賀家糾纏。”
男人掀開箱蓋,看了眼上麵的數字,撲哧笑出聲:“區區五百萬就想攆我走?大哥,你打發乞丐呢?”
賀知衍在屏風外站了許久,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此刻終於忍不住拉開屏風,側身而入:“崔成章,你彆給臉不要臉。”
“怎麼跟小叔說話呢,小侄子?”男人看向他,神色無懼,滿目戲謔,“我姓賀,不姓崔。總不能因為你們賀家不肯認我,就擅自給我改了姓,將我一腳踹開吧?”
誰料話音剛落便被賀知衍揪住衣領,他垂眸看著他,眼中染上一絲狠戾,“被你這種爛人纏上,倒真是辱沒了賀家門楣……”
“知衍,你給我過來。”眼看事態即將失控,賀治文命秘書將他拉開,拍了拍身旁空位,示意他坐下。
賀知衍默默平息怒意,硬生生將一肚子火氣憋了回去。
男人卻衝他挑了挑眉,看起來毫不在乎,眼中隱隱透著挑釁。
微薄燈光映在臉上,模糊了眼中情緒。沉默片刻,賀治文視線微抬,再次開口:“到了英國,我會再給你一筆錢,飛機落地,錢立馬到賬。你要是再敢偷偷跑回來,或是再去騷擾褚家人,我立馬凍結你名下所有資產,包括先前老爺子在英國給你置辦的房產和車產。”
說著,他掌心翻轉過來,指尖叩在桌麵,杯中的茶水激蕩而出:
“我話就說到這裡,你自己考慮清楚。”
看著桌麵濺出的水漬和茶杯中泛起的漣漪,對麵的男人眼皮顫了顫,略微坐直了身體,深吸一口氣笑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