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1 / 1)

難寐 秣淮 4599 字 3個月前

這趟出行很不湊巧的趕上了午高峰。惹眼的黑色轎車隨著連綿不斷的車流下了高架,駛向隱匿在老城區繁複街巷裡一條較為偏僻的小路。

眼看著他們漸漸偏離主乾道,路上車輛越來越稀少,溫荔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瞅了眼駕駛座上的賀知衍,他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搭在窗沿,慵懶注視著前方。從這一角度望去,正好瞧見他輪廓清晰的側臉。

午後熹微的日光穿透厚重雲層,灑下薄薄一層光暈,落在那張英氣俊朗的臉上,將他自身的淩厲削弱幾分,增添了些許溫潤與柔和。

溫荔有那麼一瞬間的走神。

意識到思緒跑偏,她立馬收思斂神,將目光挪回到前方的馬路上,擔憂地問:“哥哥,我們沒有走錯路吧?”

“怎麼,擔心我把你賣了?”賀知衍睇她一眼,輕笑,“這麼瘦,論斤稱也賣不了幾個錢。”

“……”溫荔咬著唇不再出聲。原本腹部疼痛已經減輕不少,現下又被他氣得隱隱作痛起來。

剛才那一瞬的美好仿佛隻是錯覺。

他一開口,那美好便被打破。

車子拐入一片老式住宅區,按照父親給他的地址,賀知衍輕鬆找到相應的樓棟靠邊停車,先行下了車。注意到溫荔蒼白的麵色,他又繞到副駕駛一側,難得體貼地幫她拉開車門。

溫荔道了聲謝,又聽見他問:“沒吃午飯,餓不餓?”

“有點。”她如實答。

“那先忍一忍,空腹看診效果會好些。”

一陣冷風吹過來,溫荔不自覺打了個寒噤,腦子嗡嗡作響,頭皮也跟著發麻。

身體上的不適讓她無力思考其他,胡亂點點頭答了聲“好”,跟著他往單元樓裡走。

開門的是一位頭發半白的老婦人,戴著一副銀邊眼鏡,看起來不怒自威。

“您好,請問是秦淑慧,秦醫生嗎?”賀知衍站直了身體,一改往日散漫不羈的態度,語氣溫和恭敬。

老人扶了扶眼鏡,裹緊身上的流蘇披肩,上下打量他們幾眼:“你們是來看病的?我記得兒子跟我說,好像是有個姓溫的小姑娘……”

“是我。”溫荔忍著腹痛,禮貌回答,“是我姨父的朋友介紹我來的,我姓溫,姨父應該提前與您的兒子打過招呼。”

老太太點點頭,招呼他們進屋,簡單詢問過溫荔的身體狀況和日常飲食習慣後,目光落在一旁的男人身上:“接下來有些私密話題要問,男朋友先回避一下吧。”

賀知衍聞言眉梢一挑,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

溫荔更是嚇得身體顫了顫,慌亂地擺手,從臉頰一路紅到耳根:“不是不是,我才十六歲,還在上學呢。他也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的……”

說到這裡,溫荔忽地愣住。

想著賀知衍心裡壓根不肯接納她這個妹妹,已經到了嘴邊的“哥哥”二字被她咽了回去,怎麼也說不出口。

秦淑慧看出些許端倪,見溫荔欲言又止,不放心地問道:“你們不是一起來的嗎?是什麼關係都說不清楚嗎?”

溫荔咬了咬唇,怔忪兩秒,說道:“不認識,小區門口遇到的。他看我體力不支要暈倒了,就好心把我送過來。”

“……”

賀知衍沉默地站在她身後,一張臉綠了又白,白了又黑。

秦淑慧搞不懂眼前狀況。她不知二人之間究竟是什麼不可說的關係,也沒那個閒心去深挖追問,便拿出脈枕給溫荔問了脈,也不再避諱一旁的年輕男人,直接且露骨的問了幾個問題。

溫荔覺得有些社死,下意識扭頭看了眼,發現賀知衍已經自覺回避,遠遠站在客廳最邊上的窗口,眼睛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她這才回過頭,清了清略有些腫痛的嗓子,壓低聲音說:“我月經偶爾會推遲,有時候量大有時候量少,有時候會有血塊……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小腹都會撕裂般的疼。”

秦淑慧從前是京州市中醫醫院的教授醫師,退休後又被院方返聘回去,直到前兩年,隨著年齡漸長逐漸覺得力不從心,這才辭去了工作回家修養。

溫荔這種情況她見怪不怪——原發性痛經,寒凝血瘀,氣血不足。這與平時的生活和飲食習慣,包括心理和精神壓力等等各方麵都息息相關。

她通過方才的診脈及溫荔的口述寫了詳細的脈案,又快速歸納出一份藥方,摘了眼鏡看她:“中藥藥性溫和,起效慢,一停下來又會反複。”

“針灸倒是見效快,就是不知你怕不怕。”

溫荔嘴唇顫了顫,思索片刻,說道:“怕……”

“但是隻要見效快,我可以克服。”

立竿見影的成效總好過長久的折磨。

這一點她還是能分得清的。

“好。”秦淑慧點點頭,“但你畢竟是小孩子,這事兒我還得跟你家長好好溝通一下。”

溫荔一時語塞,忽然為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謊話感到羞愧。磨蹭半晌,低聲說道:“那我……我叫我哥哥過來。”

見她難為情的模樣和微微泛紅的耳尖,秦淑慧無奈笑了笑,大概看透了其中原委。無非就是兄妹兩個小吵小鬨,幼稚得緊。

“哥哥。”溫荔走到他跟前,抬眼看他,眼睛有些濕潤,嘴唇淡無血色。

“嗯?叫誰呢?”賀知衍垂眸,聳了聳肩,“我們不是不認識嗎,不是門口遇到的嗎?”

話雖這麼說,左右不過揶揄兩句。

見她麵色不佳,賀知衍終究是不敢耽擱,無奈瞥她一眼,快速移步到問診台前。

“不好意思秦醫生,小孩子家不懂事,讓您見笑了。”賀知衍拉過一旁的凳子坐下,輕聲詢問,“有什麼需要注意的,您告訴我就好。”

秦醫生點點頭:“那我說幾個注意事項,你記一下。”

“好的。”

賀知衍耐心聽著秦醫生說話,餘光瞥了眼規規矩矩坐在一旁的溫荔,看她一副有氣無力隨時就要昏倒的可憐模樣,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隻手扶住她的肩,另隻手點開手機備忘錄,按照醫生的囑咐逐條幫她記下。

大致講完溫荔的身體狀況,秦淑慧囑咐道:“那就先回家喝中藥調理一下,從下個月開始施針,每周抽空過來一次就好。”

賀知衍看了眼藥單,七天的藥量,應該夠小姑娘捱過這幾日了。

他將藥單展開,拿到溫荔眼前,臉上的笑意耐人尋味:“帶錢了嗎?陌生人。”

溫荔紅著眼看他,緩緩搖了搖頭,濕潤的一雙眼,看起來十分可憐。

賀知衍不再逗她,掃碼付了款,向秦醫生道了再見。又看向身側女孩,掌心抵在她後背,輕喚了聲:“走吧。”

出了單元樓,凜冽寒風撲麵而來,溫荔下意識把手縮進袖口。

賀知衍拿出車鑰匙摁開車鎖,又走到副駕駛座旁幫小姑娘拉開車門,一反常態的耐心體貼。

見溫荔忽地乖順起來,低著頭不置一詞,他唇角抬了抬,忍不住調侃一句:“剛才倒是裝起陌生人了,平時不是一口一個哥哥叫得挺起勁?”

溫荔怔了怔,將邁出一步的腳撤回。

或許是身體難受到了極致,拉扯得大腦也泛起一絲絲細微的疼。溫荔本就心緒不佳,現下又因賀知衍的調侃愈發難堪,一時沒忍住,冷冷開口:“叫您哥哥,是出於對您的尊敬。”

“但我不夠資格做您的妹妹,在這一點上,我有自知之明。”她倔強地道出事實,負氣道,“我猜您也不願意讓人知曉有我這樣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身份低微的妹妹,所以在外麵我會儘量裝作不認識您的,以防給您丟臉。”

聽她說話夾槍帶棒,賀知衍自然心裡不爽。

感情自己儘心儘力服務她幾個小時,到頭來全被好心當作驢肝肺了。

他淺嗤了聲,鼻腔裡發出很輕的笑:“你倒是挺會猜的,怎麼不再多猜一點?”

“猜什麼?”溫荔不懂他的意思。

賀知衍冷著臉,慢悠悠道:“猜我會不會把你丟在這裡,讓你自己走回去?”

溫荔還沒反應過來他話中含義,便見他邁開腳步,繞過車前身直接進了駕駛室。

又一陣疼痛襲來,如痙攣一般拉扯她的痛覺神經,眼睛模糊了一瞬,耳邊響起一陣轟鳴聲。

回過神,隻聞到一股汽車尾氣。

賀知衍已經開著車走了。

“小氣鬼。”溫荔看著已經走遠的車影,內心暗暗吐槽賀知衍的小心眼。

有什麼大不了的?等這一陣疼痛過去了,她可以自己打車回去。

這樣想著,溫荔一隻手捂著腹部,緩緩靠在身後的牆壁上,還未緩過神,又聽見一陣汽笛轟鳴聲,已經走遠的車又倒了回來。

賀知衍降下車窗,看著她,煩躁地說:“上車。”

……

一路上兩人都沒再講話。

溫荔自是因為身體不適懶得開口,賀知衍則是看她太過難受,怕打擾到她,甚至連車載音樂都關掉了。

意識到自己今日對她過分照顧,他內心煩悶到了極點。說不清緣由,隻是覺得這樣一個小姑娘,即便生病不適也沒有父母親人陪在身邊,怪可憐的。

至於趙書瑾,他已經不想再提。

也不知她對溫荔究竟儘到了幾分監護人的職責。更不知在她眼中,溫荔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回到家已經是下午兩點。

剛把車開進車庫,宋勉又打來電話:“我估摸著你那金貴的起床氣應該消了吧?”

“有事說事。”賀知衍懶懶說道。

“你不來,我們幾個真玩不起勁。”宋勉喝了口酒,含糊不清地說。

賀知衍看了眼時間,已經下午三點。又看了眼宋勉發來的定位,漁泱州度假區。對麵便東瀾高爾夫球場。仔細想了想,今日露麵的富家子弟頗多,平日裡擠破頭想要攀附賀家的定然也在其中。

他的科技公司剛起步不久,行事低調,在父輩的圈子裡也鮮少有人知曉,如今正是客源稀缺的時候。他若現身,定會有客戶主動送上門來,倒是一個不錯的機會拓展資源和人脈。

遲疑一瞬,他沉聲說道:“等著,這就過去。”

賀知衍掛了電話,回過頭發現溫荔不知何時睡醒了,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黑白分明的一雙杏眼氳著水汽,清靈剔透,又含著些許病態的孱憐。

心陡然顫了顫,他冷聲道:“看什麼看,下車。”

溫荔慢吞吞下了車,將裝著中藥的手提袋抱在懷裡,輕聲囁嚅:“哥哥再見。”

賀知衍歎了口氣,再次叮囑:“回去先讓阿姨給你煮點粥喝,墊墊肚子暖暖胃,然後再把中藥煎上,按照秦醫生囑咐的分量把藥喝了,記住了?”

溫荔點點頭,目送他的車子離開。

引擎聲響起,車輪揚起無數飛塵,逐漸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很快消失在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