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再說愛你》
寒枝疏雨/2024.12.27
“愛是最偉大的英雄主義。”
二零一九年的冬天,芝加哥又迎來了第一場暴風雪。
由細密的雪帶來的冷冽旋風,令人無法喘息,鋪天蓋地迎頭傾瀉而下,零下十幾度的天氣,密歇根湖一夜結冰,絨雪圍著一條磚紅色的羊絨圍巾,將她的大半張臉隔絕在外。
“學姐,你是什麼時候來的芝加哥呀?”身邊的女孩摟緊絨雪的胳膊,眯著眼抱著書問她,聲音的雀躍和生機即便是也暴風雪也掩不住。
絨雪眨了一下眼,將落在眼瞼上的雪花擠落,站在密西根湖上畫滿塗鴉的石頭邊:“很久了。”
“那你肯定已經適應了這鬼天氣。等我一畢業立馬卷鋪蓋走人,絕對不多留一秒。”她咬牙切齒,接著想起什麼。
“對了學姐,聽professor說,你要留在學校讀研?為什麼這麼想不開啊啊啊啊,這每年冬天都這麼冷 ……”
旁邊的女孩挽著絨雪,皺著眉還在為她打抱不平,絮絮叨叨個沒完。
絨雪抬頭直直的迎上冷風寒雪,閉眼半響才輕輕的,像歎息似的低聲說了一句:“是我自願的。”
那天晚上慶祝絨雪發表了sci一作的宴上,一片推杯換盞的祝福和豔羨中,絨雪罕見的在眾人麵前喝了酒,拒絕了所有人送她回家的提議。
她感覺身體裡被烈酒點燃的那顆心誘著她、催著她,於是她跌跌撞撞著幾乎是飛奔回到家,邁步上吱呀作響的樓梯,呼吸還未平複就坐在壁爐前的木板上開始寫信。
好半響過去,她卻盯著信紙上的花紋怔愣。
她該寫些什麼呢?
她甚至連寫給誰的稱呼都遲遲無法落筆。
該怎麼說呢?
她仿佛勇氣耗儘,終於低聲抽泣,不斷重複道:“宋渡安,是我自願。”
信紙像一隻飄渺的鳥從手中墜落,她弓身成一個內傾的弧度,掩著麵,切切的哀傷從她指尖溢出。
壁爐裡細碎的燃燒聲,昏黃搖擺的燭火,牽引她墜入一場經年的夢。
——
二零一二年。
絨雪從睡夢被臉上傳來濕熱的感覺喚醒,她睜開眼就看見點點站在她枕頭邊使勁搖著尾巴,用濕熱的黑鼻子蹭她。
母親聽見聲音從窗前轉過身,要將點點抱下床,點點在她手裡扭成扭曲的姿勢,咬著絨雪的被單不願意下床。
絨雪笑得從被窩坐起身來,將它抱在懷裡。
母親皺著眉,對絨雪做手語,意思是:“時間還早,不多睡會?”
絨雪做手語:“睡不著。”
這是她轉到這裡上高中的第一天,她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有點擔心自己趕不上學校老師的進度。
母親將早飯放在桌前,招呼她坐下吃飯。
米白波點的紗窗飄逸出風的形狀,木質桌子上纖細的花瓶中插著一朵向日葵。
屋子小又亂,卻雜亂的漂亮溫馨。
絨雪洗漱完又摸了一把狗,將搖頭風扇的角度對準餐桌。
母親瞧著她身上穿得一件白色短袖,對她做手語:“到學校記得主動問老師校服怎麼買,彆省那麼一點錢。”
絨雪咽下嘴裡的粥,放下筷子:“知道了。”
母親看她一眼,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不滿意,繼續道:“高中了,學業重……”
母親一味絮叨,絨雪加快吃飯的速度,她知道,母親怕是要等她吃完了飯,說完了話,才開始吃自己的飯。於是她嘴裡還鼓著沒咽下去的飯,就迅速的擦了擦嘴,站起身往外走。
邁步剛出大門沒幾步,她就被母親追上,母親比劃:“我這次要去廣州出差,有什麼事就打我電話,我的電話你記得嗎?”
絨雪:“記得的。”
巷子裡晨光熹微,絨雪穿一件白的刺眼的短袖,一本正經認真的比劃手勢。
“這新來那家人?”
“是啊,說起來呢,這孩子長得是真惹人憐的很,就是可惜了,是個聾的。”
“啊呀,誰說不是,可憐勁的,瞧著背著書包是要去上學?”
“估計是,你說這種孩子上學校能跟上不?”
“難啊,你想想……”
絨雪轉過身,從站在巷子那顆老槐樹下閒聊的幾個婦女前走過,她心知肚明,即使沒看到她們的口型,也猜得到她們在說什麼。
不過她早已經習慣了。
家離學校不遠,她一個人溜溜達達,十幾分鐘就能走到。南桂一中是她們這個市最好的高中,又出於其他的原因,她來到了這。
絨雪仰頭瞧著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宏偉的校門,四個金光閃閃的南桂一中的大字在灰色大理石上合著後麵橙黃的光輝,讓人生出無限的期望和朝氣。絨雪捏了捏垂在前麵的書包帶子,邁步進去。
“借過,借過,借過。”一聲高昂清脆的女聲伴隨著清風,擦著絨雪的胳膊將她撞翻在地。
她既聽不到聲音,又看不見後麵人的嘴型,於是被撞的暈頭轉向,摔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撞到她的女生將自己手中拎著的有她半個人高的紅桶放下,急忙將絨雪拉起來,一派關心,嘴巴像機關槍似的問她:“你沒事吧,同學?怎麼我說借過你沒聽到呀?”
女生表情生動,說起來話,眉毛也跟著跳舞,正好她有一張可愛的圓臉,齊下巴的短發也毛毛燥燥,有細碎的短發支棱在半空中,絨雪突然覺得她很像早上餐桌上那朵仰著頭的向日葵,笑了一下後,努力分辨她一直動的嘴形,明白她在問自己有沒有事。
於是搖了搖頭。
女生卻沒打算放過她,她打量了一下絨雪,臉嘛,漂亮的跟個瓷娃娃一樣,不說了。但是,為什麼沒有穿校服?
於是她大叫:“你是轉學生?”
絨雪瞧著她誇張的嘴型點頭,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就被女生拉著手跑起來。
絨雪:“?”
這時候已經有許多學生背著書包從操場上過,悠揚的早安鈴在空中回響,女生就這樣一手拿著紅桶,一手拉著她,從熙熙攘攘的學生堆裡跑過去,嘴裡喊著:“讓一下,讓一下。”
絨雪本來是覺得有些尷尬的,她本來就是溫和的性子,麵對人群,常常不慌不忙順著人流往前走 ,什麼時候這麼大張旗鼓在人群裡奔跑,又驚險的擦過一個個的路人,好幾次她都差點撞到彆人 。
但握著她的女生的手溫暖妥帖,她也沒拒絕,任由女生一口氣將她拉到教學樓下 ,將紅桶放在幾個大掃帚旁邊,又用腳踢著將其他紅桶擺的整整齊齊,絨雪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垃圾桶……”
女生終於放開拉著絨雪的手,興奮勁還沒過,雀躍著跟她說:“你是高一(七)班的對嗎?老李上星期就跟我們說了,會有轉學生來,我還不相信,結果竟然讓我這麼巧就碰到你,這也太巧了吧哈哈哈哈哈。”
絨雪看著她笑,也情不自禁微笑起來點頭。
女生瞧著她不說話,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說話慢下來:“你笑起來好好看呀,對了,忘記說了,我叫劉暖倩,我們是一個班的,我帶你上去唄。”
絨雪一邊被劉暖倩拉著去教室,一麵心想,劉暖倩這個名字確實很符合她。
高一(七)班的班牌在教室門沿上,絨雪掃了一眼,上麵被塗鴉塗的隻能看見七這個字。
教室哄鬨一片,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躁動和青春氣息,即使是大早上也帶著鮮活的生氣。
但劉暖倩的聲音更大,壓過了教室的喧鬨,她站在門口,腳還沒邁進去,拉著絨雪的手就急切地大喊:“新同學來啦!!!!!”
正巧,一名三十多歲樣子的帶著眼鏡男子也跟著邁步進來,他將手中卷成一個團的書放在講桌上,第一句話就對著剛才大喊得劉暖倩問:“劉暖倩,你又在造作什麼?”
劉暖倩很無辜,還拉著絨雪的手:“我隻是在介紹新同學。”
“人家自己不能介紹啊,還用你來?正好,那絨雪你上來介紹一下自己吧。”他接著說。
教室在細微的躁動中霎時間安靜下來,劉暖轉過身,和大家一起帶著欣喜瞧她。
絨雪站在九月溫暖又輕柔的春光裡,穿了一件洗的白的發光的短袖站在講台前,紮起的馬尾正好垂在她鎖骨前,書包細細的帶子將她單薄的肩膀勾勒得更加消瘦,左手輕輕的揪著衣服下擺。
一雙漂亮的杏仁眼,是那種澄淨的,臟東西從未入過眼,徑直從她眼皮越過去的那種純。
她拿起一隻白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絨雪”。
接著寫:“來自啟州,很高興見到大家,我聽力受損聽不到大家說話,但是我可以通過看嘴型明白你們的意思,可以和我多多說話。”
她寫完放下粉筆,很靦腆的抿嘴笑了一下,整張臉都是漂亮溫潤的弧度。
下麵靜的像被停滯,所有人都用一種複雜的眼光看著她。
李老師站在她身邊補充:“絨雪同學是今年全啟洲的第一名,本來是要去三班的,結果被我中途截胡,可以說是我千辛萬苦從你們高老師那搶來的,讓我們一起歡迎絨同學!”
接著帶頭鼓起掌來,絨雪的視線從李老師鏡片下的微笑移到下麵一個個鼓足了勁頭笑著鼓掌的同學們。
心裡微微忐忑被撫平,反而泛起咕嚕嚕的氣泡來,隱約覺得轉入這裡應該會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許多年後,她才恍恍惚惚的意識到,真正的命運是無處躲的,無論哪個選擇都將她推向宋渡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