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生在樓下待了好久,等到情緒緩和好,又重新往病房走,他站在門口拍拍自己的臉,儘力扯出一點笑,推開門走進去。
喬建平見他進來連忙問道:“小紹怎麼說?”
張榮生搖了搖頭,兩個老頭兒眼神沉了下去。
他看著病床上安睡的張平安,朝他們兩人說:“黎叔,喬叔,天也不早了,你們先帶孩子們回去吧,從我爸去世開始這些天,不一直以來,都謝謝你們……”
喬建平連聲打斷他:“胡說什麼呢?我需要你一句謝?”
黎硯拍拍他的肩,走過去,“榮生,保平和小平安對我們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照顧他們也是我們願意的,你不用這樣。”他從兜裡拿出一張銀行卡遞向張榮生,“還有這個,卡裡有20萬,這是我和你喬叔這些年自己攢的錢,不多,你先拿著用。”
張榮生推著他的手:“黎叔,這我不能要啊。”
黎硯也沒跟他推搡,把卡放在張平安的床頭邊,又扶著張榮生的雙肩說:“榮生,拿著吧,不管是化療住院,還是等配型這些都需要錢,錢沒有人重要。”
喬建平也出了聲:“就是啊,榮生,我們就是倆沒什麼用的老頭兒,也不能做什麼,可小平安叫了我們七年爺爺,就憑這個,我們也不可能不管他。”
張榮生看著那兩人終於鬆了口:“好,那我不跟你們客氣了,這錢就當是我借的,等小平安病好了,我再還。”
黎硯笑著拍拍他的肩:“好,我們走了,明天再過來看你們。”
“好,路上慢點。”張榮生看著他們走出病房,靜靜站在原地呆滯了幾秒,才抬起腳朝病床上望過去,目光沉沉看著張平安沉睡的容顏。
他倆走出醫院,看著花園裡坐著的四個小孩說:“走吧,我們先回去。”
“榮叔他……”喬平樂望上看了眼。
喬建平說:“讓他一個人陪著小平安吧,我們明天再來。”
回去的時候他們坐的公交車,徬晚公交像個疲憊的工人,拖著沉重的車廂,穿行在晚高峰的車流中。人們像沙丁魚一樣擁擠,機械的播報聲混雜著疲勞的晚風,抽一點空閒也隻有睡覺和刷視頻。
他們比較幸運,上車的時候人不是很多,還能坐到位置,六個人結結實實把最後一排占滿,每個人都無比沉默,就連一向最愛鬨的那兩個冤家也垂下了頭。
黃昏落在車後,隻能灑下金子挽留,可終點是公交車的目的地,它怎麼追也追不上,滾滾長風一晃,黑夜帶走沉昏。
車到站後他們四個又去糖水鋪拿了蛋糕,黎硯和喬建平先回了家,在糖水鋪裡分完蛋糕,林成旭把禮物給了他們。平時都會興奮計較一下的兩人,也跟失魂一樣沒了力。
吃完蛋糕他們從糖水鋪走回家,走到熟悉的巷子口,徐方好忽然就壓抑不住哭聲,喬平樂連忙過去哄她。
夏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明白了她崩潰的原因。
以前張榮生回家晚,平安小賣部關的也晚,每次他們晚自習下課回家,這個巷子口總是最亮。要是喬建平他們還沒有回家就會帶著張保平一起坐在梧桐樹下嘮嘮嗑、下下棋,看見他們回來,一個會給他們發糖,一個會跟他們開玩笑,一個會坐那裡聽著笑。
可現在,這裡什麼都沒有,昏暗暗的一片,死寂一般安靜。
突然,一道鈴聲打斷夏黎的思緒。
林成旭低頭拿出兜裡的手機,是梁予桉打來的視頻,他走到路燈下接起來,夏黎他們也聚了過去,打了個招呼。
梁予桉看了眼周圍環境,說:“你們在巷子口。”
夏黎點點頭:“對,剛從醫院回來不久。”
“我聽我爸說了張爺爺還有小平安的事。”
任嘉悅也在屏幕裡出了聲:“小平安的病很嚴重嗎?”
林成旭笑了笑,說:“老梁,嘉悅,你們現在在那麼遠的地方又要準備競賽,不要太擔心了。張爺爺的後事已經辦好了,和李奶奶合葬,等你們回來我們一起去見見他。小平安目前也還好,先做化療,然後等骨髓配型。”
喬平樂見徐方好終於不哭了,趕忙出聲:“就是啊,你們好好準備比賽,千萬不要影響自己。”
梁予桉點頭應道,看著後麵紅著眼睛都徐方好:“方好,不要太難過了。”
“知道了,”徐方好勉強彎起一抹笑,“放心吧,你們兩個好好準備比賽。”
林成旭聽到屏幕裡傳來一陣鈴聲:“行了,再看也解不了思家之情,不都打鈴了嗎,回去上課吧,等你們回來再細聊。”
“好。”梁予桉掛了視頻,把手機揣進兜裡。
兩人從走廊往教室裡走,任嘉悅坐在位置上突然問:“榮叔不能配型嗎?”
梁予桉沉默兩秒,開口道:“榮叔不是小平安的親生父親。”
“什麼?”任嘉悅有點震驚。
“小平安是榮叔在胡姨去世那年,從醫院裡撿回來的小孩。”他想了想那十年前的事,“小平安那時候好像也才三個月大,被扔在醫院住院部的花園後麵,榮叔說那是胡姨送給他的福星。”
“那小平安他知道嗎?”
“我們沒人告訴他,”梁予桉頓了頓,繼續說,“但我總覺得他可能知道。”
老師走進門,教室裡噤了聲。
窗外的月亮劃破風聲,氤氳進儀器運作的病房。
張榮生看著張平安熟睡安靜的容顏,思緒被拉回十年前。
那天也是個夜晚,也是在這個醫院,他的妻子胡瑩因乳腺癌去世。
胡瑩和他是大學同學,兩人是在學生會裡認識的,胡瑩性子活潑開朗、為人爽朗又大方,不像他溫溫靜靜,話都不愛說幾句。
一開始就是胡瑩先打破他們之間那層冰,也是胡瑩先追的他,後來胡瑩還搶先一步向他求了婚。這個姑娘總是大膽,異於常人,做的所有事都在他的意料之外,卻總能讓他在其中獲得幸福。
婚後,他們也和談戀愛的時候一樣,上班掙錢,每天晚上約約會,規劃著彼此的未來。可後來才得知張榮生有不育症,從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說過要孩子。
直到胡瑩三十八歲那年,查出了乳腺癌晚期,他們一開始很積極配合治療,可怎麼治療都沒有用。
胡瑩很愛美,因為治療皮膚變得枯黃,人也瘦得沒了形,長長卷發不好打理剃成了短發,還是一把一把的掉。她的右乳.房已經化膿破爛了,腫塊腫得很大,醫生說已經沒了做手術的機會,隻能每天在病床上靠化療撐著活下去。
張榮生每晚都聽著她在喊疼,聲音嘶啞,好像光是疼痛就能讓她死掉,可她一醒來就又像個沒事人一樣,堅持治療,期盼著奇跡到來的那一天。
張榮生明白,她其實已經堅持不下去,她隻是不放心他一個人。
後來又一次搶救,張榮生握著她的手說:“小瑩,我會好好的,你如果很累的話我願意你先走一步,但你要等我,等我以後去找你。”
胡瑩好像笑了,又好像答應了。
於是,她走了。
又是,她先走了。
那天,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出醫院的,隻記得他好累好累,累到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直到他走過那片花園拐角,一道撕心裂肺的哭聲從隱蔽的樹下傳來。
“哇啊啊——”
他渾身仿佛過電一般有了力氣,回過頭,看向樹下那個小孩,小孩被裹在小被子裡,穿著一件很舊的白色連體衣,他越走近那小孩的哭聲就越大。
周圍有人說:“你家孩子哭這麼大聲,你都不管一下啊。”
“你把孩子放這兒是什麼意思?你不會要把他扔了吧?”
“喂,跟你說話呐。”
圍觀的人越多越多,說話的人也越來越多,張榮生就那樣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到那小孩的身邊,那小孩一下子就不哭了,他伸出自己軟乎乎的小手,抓著他的衣角,懵懂又認真地看著他,突然咧開嘴,笑了出來。
笑得那樣好看,帶來了生命的希望。
雨重重砸下,他抱起那個小孩緊緊護在懷裡,聽見了他的心跳聲,命運又給了他一個恩賜。
他帶那小孩做了檢查,知道他得了白血病,帶著他每天治療,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為他取名張平安。
“爸爸,你哭了。”張平安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靜靜看著哭泣的張榮生,伸出手替他拂去眼淚。
張榮生連忙抹了把臉,笑著說:“沒有,爸爸是打哈欠。”
“爸爸撒謊,但我不會怪你哦。”
“為什麼?”
張平安捏著他的大手,把自己的腦袋拱上去:“因為我知道,爸爸最愛我。”
張榮生笑了,揉著他的小腦袋,輕聲說:“嗯,爸爸最愛小平安了。”
張平安又起身,用他小小的身軀抱住張榮生,聲音悶著心口處:“小平安也最愛爸爸。”
“是嗎?有多愛?”
“願意把我所有的蛋糕和禮物都給你的那樣愛。”
張榮生笑得眼裡泛淚,胸腔被雨水猛灌,嗓子乾啞得如同被人踩在地上摩擦:“爸爸不要你的蛋糕和禮物。”
爸爸隻想要你的病痛能換給我。
然後,你平安健康地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