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滾過路板,夜晚的小巷靜謐、昏黃,如同一條墜著月光的潺潺小溪。
徐方好他們三個揮手再見,騎著車去往巷子深處。
“林成旭。”夏黎推著車把林成旭叫住。
林成旭坐在車上,朝她回過頭,嘴角翹起:"在呐。"
"伸手。"
“怎麼了?”林成旭總會問,又總會聽話。
夏黎把晚上買的那袋糖遞給他:"補給你的糖,這次不用舍不得吃。”
林成旭怔愣一瞬。
手心上那袋橙色袋子在暖黃的路燈下,氤氳出柔光,像個不真實的畫。
他半垂著眼,緊抿著唇。
良久不能言。
夏黎卻笑了,拍拍他的肩:“走了,晚安。”
林成旭猛地抬頭,對著快要閉上的大門說:“夏夏,明天見。”
夏黎回身,探出半個腦袋:“明天見,林甜甜。”
林成旭無奈笑了。
他看著關上的棕色大門,又看向二樓右側那扇亮起光的小窗,彎起眼,把糖揣進兜裡,騎車離開,又忍不住回頭望。
這一望,月亮暗了,路燈滅了。
那扇窗,開了。
夏黎站在窗前望著他的方向,笑著揮手。
林成旭怔在原地,一道濃黑的影子投在地上。
周遭很靜,巷子很暗。
水滴從眼中垂落,被木訥晚風偷走。
夏黎仿佛是個有魔法的梨子,總能及時點亮一個明朗卻無光的世界。
他在原地呆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朝夏黎擺擺手,示意她回去。
等到夏黎轉身關上窗,窗邊徹底沒了身影,他終於忍心離開,沿著昏黑的巷子騎到家門口。
他停好車,拿出手機點開手電筒,掏出鑰匙輕輕扭動,緩慢打開門,輕手輕腳走進去。
"誰?"屋裡轉來一道女聲,緊接著客廳亮起光。
林成旭把門關上,朝蘇雨輕輕一笑:"是我是我,蘇阿姨。"
"小旭。"
"對,是我。"
蘇雨看著他亮燈的手機:"回家怎麼不開燈啊?"
林成旭按了下開關鍵把燈熄滅,笑著說:"哦,我怕你們都睡了。"
"睡了也是在房間裡啊,開燈也沒事的。"
他乖乖點頭:"嗯,我知道了。"
蘇雨看著他,指了指廚房:"你要不要吃點宵夜,剛好我要給你爸爸煮點醒酒湯,要不要給你煮碗麵?"
"不用了,蘇阿姨,我不餓。"林成旭掂了掂書包,指向門口的房間,"我就先回房間了,還有好多作業要寫。"
"好,那你快去吧。"
"蘇阿姨,晚安。"
"晚安。"
一進門,窩在地上的金毛就搖著尾巴跑過去:"汪,汪汪——"
"噓,"林成旭看了眼臥室門,連忙說,"黎黎,不可以叫哦,彆吵到他們了。"
金毛聽話地閉上嘴,蹭著林成旭的腿。
林成旭坐下來,揉揉金毛的腦袋:"黎黎,真乖。"
他掏出兜裡的糖向黎黎炫耀:“你看,我的禮物。知不知道這是誰送我的啊?”
黎黎小聲哼唧一聲。
“我們黎黎真聰明,沒錯,就是夏黎。”他抱著狗窩進椅子裡,撓撓狗下巴。
它又哼唧一聲。
表示讚同。
林成旭拍著它的屁股把狗放下去,起身走到衣櫃旁,拿出一個箱子。
這個箱子不大,卻裝了很多東西。
貓頭鷹掛墜、漫畫書、顏料盒、水彩筆、彩鉛、樂高,還有很多很多已經空了的包裝袋和糖紙。
林成旭把手裡的包裝撕開,再把糖都拿出來,最後把那個包裝袋也放了進去。
黎黎跑過去蹲坐在他旁邊蹭他。
林成旭把狗抱進懷裡,看著那些東西。
一個小箱子裝了很多很多來自夏黎的禮物,就連懷裡的金毛也是來自夏黎。
“怎麼下來了?”外麵響起蘇雨的聲音。
接著是他父親林海陽的聲音:“安安好像不太舒服,你上去陪陪他吧。”
“那這湯……”
“不用做了,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對了,阿成回來了嗎?”
“回來了,在房間裡寫作業。”
“行,那我就不打擾他了,走吧,上去吧。”
說話聲漸漸消失,隻剩下安靜的、沉靜的、寂靜的上樓聲。
直到世界徹底無聲無息,隻剩一片孤寂。
“汪汪——”黎黎小聲叫著,蹭在他懷裡。
林成旭回過神,搖著狗腦袋:“知道了,有你在。”
他看著那隻金毛,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直直看著他,一如十一歲那年。
那一年是他父母離婚的第三年。
也是他在這個家裡見到蘇雨和蘇亦安的第一年。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春天,驚蟄過後的第一個假期,林海陽帶他去了遊樂園。
那天他很開心,開心到忘了那時候聽到林海陽說他要再婚時自己是什麼表情。
林海陽握著他的手:“阿成,你不用怕,爸爸就算再婚了,也不會對你不好的。蘇雨阿姨是個很溫柔的人,她也很喜歡你的。不過你要是不願意也沒關係,爸爸尊重你的決定。”
他記得林海陽當時的表情十分緊張,攥著他的手也很用力,把他攥的好疼好疼。
他輕輕皺了下眉,又快速放平,彎起眼,跟個小大人一樣,用另一手拍拍林海陽的肩:“爸爸,我願意的。”
林海陽好像很開心,當天晚上就把蘇雨和蘇亦安叫出來一起吃了晚飯。
那天晚上吃的菜都是林成旭喜歡的,可能是他太餓,吃得太撐,回到臥室之後他整個胃都很難受,漲得如同胸口堵了塊大石頭。
想吐,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就那樣難受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天上學時胃疼得厲害被夏黎發現,帶著他去了醫務室,他才得救。
後來,蘇雨和蘇亦安搬了過來,住進了一號巷。
蘇亦安比他小八歲,那時候他身體不好,經常生病發燒,動不動就往醫院裡跑。家裡也經常沒人,一棟兩層小樓,就他一個人待在二樓的房間裡。
四月一號那天是他的生日。
那天淩晨蘇亦安發高燒進了醫院,下午林成旭放學收了一大堆禮物興致衝衝的回家。
一開門,家裡隻有空蕩蕩的黑。
直到晚上他和喬平樂他們幾個鬨完回家,家裡也沒能亮起燈來,還是隻有他一個人待著二樓的房間裡畫畫。
不知是過了多久,一副彩鉛畫已經畫完,空寂的屋子裡好像響起了一點聲音。
林成旭直起身,又仔細聽了聽。
“叮咚——”
是樓下傳來的門鈴聲。
緊接著一道清軟的女聲從外麵傳來:“林成旭,你在家嗎?”
林成旭放下畫筆,連忙跑到窗邊,打開窗。
昏暗的小巷光線不好,依稀隻能看見那是一個穿著白色衛衣的小女孩。
“夏黎,你怎麼來了?”林成旭爬在窗戶上喊她。
他看不清夏黎在乾什麼,隻能聽見她的聲音。她說:“下樓。”
“來了。”
林成旭轉身連走帶跳地往樓下跑去。
一打開門,夏黎正背對著他問:“下來了嗎?”
“在這兒呐。”他拍拍夏黎肩,看見她轉過身,懷裡抱著一隻小金毛,“你背著乾……”
林成旭話還沒說完,夏黎抬起雙手把狗遞到他眼前:“送給你。”
“生日快樂,林甜甜。”
幽黑的巷子沒什麼光,唯一的一點還是從他身後的房子裡照出來的。可眼前小女孩的眼睛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明亮。
明亮到他錯以為世界居然在發光。
林成旭摩挲著手指說:“不是已經送過我生日禮物了嗎?”
“是啊,可我想多送一個。”夏黎把狗送進他的懷裡。
小狗睜著黑亮的眼睛,對著他竟然咧開了嘴,好像是在笑。林成旭摸著它柔軟的腦袋問道:“你哪裡來的錢啊?這個金毛很貴吧?”
“攢的,還向姥爺借了一點。”夏黎看著小狗說,“你知道嗎?我去寵物店買它的時候,它是寵物店裡唯一一個安靜不動的,直到我看了它一眼,它才開始大叫。”
“所以你才決定選它?”林成旭問。
“不,”夏黎指了指小狗的眼睛,“選它是因為它的眼睛,和你很像。”
林成旭低頭望著那雙黑亮的眼睛,咧開嘴笑著:“它有名字嗎?”
“送給你的,當然你取啊。”
“那就叫黎黎,”他點點小狗的腦袋,“夏夏送的黎黎。”
“汪汪——”黎黎低叫兩聲。
“你看,它好像很喜歡欸。”夏黎走近一步,笑著問他,“你喜歡嗎?”
林成旭抬頭,圓溜溜的眼睛彎起:“喜歡,很喜歡。”
“那現在有沒有開心一點啊?”
林成旭眼神一頓,又笑了起來:“我……沒有不開心啊。”
夏黎沒有再問,隻是點點頭,笑著說:“嗯,那就好。”
“明天有事嗎?”她又問。
“沒有。”
夏黎從口袋掏出一個透明的圓筒,她晃了晃:“那要不要拚拚圖,這個拚圖我一直拚不好。”
說實話,那一刻林成旭一點也不相信夏黎的話。
她那麼聰明,幾千塊的拚圖都能一個人拚完,更不要說那圓筒裡幾十塊的小拚圖。
可他還是點了點頭,說了聲:“要!”
空蕩的房子不再寂靜無聲,二樓的窗戶印上幾道身影。
一個小女孩,一個小男孩,還有一隻小狗。
“汪汪汪。”黎黎蹭著他的臉,小聲哼唧在耳邊。
林成旭關上箱子,直接坐在地上揉著狗腦袋,聲音淡淡的:“我沒有不開心,反正都習慣了。”
黎黎彎下身子,把他剛剛倒在地上的糖推了推,推到他身邊觸手可及的地方。
林成旭微怔,揉揉眼睛,失笑道:“真是神了。”
他那樣怔愣了好一會兒,掏出手機剛準備往置頂上點,手卻垂了下來。
他看著置頂的頭像,心裡變得意外平靜。
這頭像還是他十歲那年畫的夏黎。
那時候他待著夏黎的臥室裡,無聊時隨手一畫,哪知夏黎卻拍了下來。
這麼些年一直都用著這個照片。
好神奇,和夏黎有關的一切都好神奇。
就像他八歲那年沒等到貓頭鷹的到來,卻等到了夏黎的禮物,一個貓頭鷹掛墜,一個貓頭鷹玩偶,那玩偶現在都還放在他的床頭。
還有懷裡這隻金色小狗,從十一歲開始在這個家裡陪伴他至今。
仔細想想,這個世界好像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屬於他的了,然而屬於他的那些好像都來自夏黎。
林成旭看著已經熄屏的手機,攥得很緊很緊,緊到手指發紅、發疼。
他也不想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