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躍心臟(1 / 1)

“嘟——嘟——”

鈴聲砸進心裡,夏黎坐在臥室書桌前,看著桌上的鬨鐘,眼睛盯著秒針一秒一秒轉動,手指錯亂敲在桌沿。

直到電話被接通,那頭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喂。”

夏黎五指猛地揪住桌邊,低咳一聲,慢吞吞地叫道:“媽媽。”

黎樺是律師,工作很忙,日夜顛倒的看案子是常事,更何況以前她還是拿工作麻痹自己的人。聽見電話裡隱隱約約傳來一些聲音,夏黎立馬反應過來,連聲問:“這麼晚沒有打擾到您吧?”

“沒有,”她似乎是離開了剛剛的地方,電話裡麵吵雜的聲音漸漸消失,再傳過來隻剩下黎樺略帶疲憊的嗓音,“怎麼了?”

她好像很累。

夏黎抿了下唇,看著桌上的分科表,輕聲說:“文理選科表今天發下來了。老師說需要家長簽字。”

“我現在在外地出差,你讓姥爺代簽。”

“媽媽,您……”夏黎扣著桌邊堆放的卷子,“不問問我想選什麼嗎?”

“你不是已經參加物理競賽了嗎?不是準備選理科。”

“……不是,”夏黎停了兩秒,開口說,“我要選文。”

電話那頭沉默了大概五六秒後又有了回應,冰涼的手機緊貼耳朵,一道冷然的聲音從裡麵傳來,震得耳骨發麻:“行,知道了。”

黎樺那邊可能是真的很忙,她剛離開一會兒就有人跑過來催喊。黎樺對那邊應了聲,立馬朝她說:“我這邊還有事,回頭再說。”

“好,媽……”夏黎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中斷。

——媽媽,注意身體。

窗外刮起大風,吹得樹葉亂飛,似乎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夏黎放下手機,鬆散僵硬的身體,發麻的耳朵有點輕微耳鳴,看著漆黑的屏幕,呆了好久才能正常反應。她垂下眼,又盯著桌上的分科表看了一會,從下麵櫃子裡拿出那張物理競賽一等獎的獎狀。

這是她上高一的第二個月和梁予桉一起參加的競賽。那時的她已經決定了選文,理科類的競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物理老師當時給她表她也拒絕了。

可老師說讓她再好好想想,最好回去問問父母。

她又猶豫了。

晚上回到家,在房間裡靜坐了好久,才摸出手機給黎樺打了電話過去。

那天,她應該沒有今天這麼忙,電話接的很快。

“怎麼了?”黎樺聲音有點輕微的啞。

夏黎皺了皺眉,手指搓著白紙邊角,沉默了兩秒,開口說:“媽媽,老師今天給了我一張物理競賽的報名表,他希望我去參加競賽,讓我問問父母。”

“可以,你理科好,參加競賽對以後進競賽班也有幫助。”

那應該是黎樺這麼多年除了“不錯”、“繼續努力”、“好”、“知道了”、“生日快樂”等等所有簡短的話語中,已經算是挺多的話了。

可對麵的夏黎卻成了話少的那個。

她點點頭,隻說:“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她填了報名表。

競賽在下一月初一,那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夏黎每天晚上的睡覺時間都會往後推遲一個半小時。從原來的一點推到兩點半,用來刷競賽題。

結果不負眾望,她拿了第一。

晚上回家帶著滿身喜悅去打電話,那晚黎樺的電話關機了。

可夏黎還是待到兩點半才睡,睡前給黎樺拍了張競賽獎狀過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醒來時,黎樺回了消息過來。

躺著冰冷冷的屏幕裡,隻有兩個字。

——不錯。

不錯不錯,可究竟什麼又是對呢?

窗外砸下暴雨,重重拍在玻璃上。

夏黎摸上自己的心口,裡麵空落落的,又悶又澀,好像雨水灌進肺腑,漲得生疼。

“叮咚——”

手機接受信息,漆黑的世界閃起亮光。

夏黎迅速抬頭,拿過手機,眼睛暗去期喜。

那是一封來自盛清如的郵件。

[夏夏,好久不見。我站在南極長城站的方向標前向你發出最誠摯的問候。

是的,你沒有看錯,我來到了南極。經過三百七十四天的努力,我終於通過了南極科考隊的考試。今天是我來到南極,成為隨行醫生的第一天。

來到這裡我才發現,原來我們真的如此渺小,所見的天地遠不及萬分之一。

風凜冽在耳邊,四周皆是高聳入雲的冰川,遠方是望不見邊的蔚藍大海,我身處於被白色包裹的異世,唯一的黑色是身邊憨厚可掬的小企鵝,它們一頓一頓的步伐仿佛孩童般可愛。

這裡的一切都十分純粹,而我也很自由。

這是我開始探索世界的第一站。

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裡麵有句台詞我很喜歡。

“We’ll do whatever just to stay alive.”

這句話送給你,也送給我。

最後,再送你一場來自南半球的日落。

晚安,夏夏小勇士。]

文字後麵是日落的照片。

這張照片很震撼,足以覆蓋掉她現在所有的心緒。

連綿的白皚雪山,璀璨的藍色大海,在那片輝煌的橙色金光下世界顯得遼闊且平靜,天地如同一場緩緩展開的默劇,唯有那渺遠的燦爛鮮活無比。

夏黎耳邊傳來了久違的聲音。

那道聲音來自四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是夏黎小學的最後一個暑假。

她從補習班回去的路上,在巷子口的梧桐樹下遇見了盛清如。

盛清如比她大六歲,那天是她剛填完高考誌願的第一天。

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剛下班回來,手裡提著一個黑色袋子,身上的白色短袖有點微微發黃,脖子處的領口已經卷了邊,外麵套了件紅馬甲,馬甲左心口處有個logo。雖然看不清是什麼,但夏黎知道那是一件工作服。

盛清如一看見她,就朝她招了招手,敞開手裡的黑色袋子問道:“夏夏,下課了。要不要吃冰棍兒?我買太多了吃不完,就當幫姐姐忙了。”

夏黎點點頭,說了聲“謝謝”,隨便拿了一根,剛抬起頭就督見盛清如長發下藏起的右半邊紅腫掌印:“小如姐,你的臉?”

“還沒消啊?”盛清如滿不在乎地笑了聲,“也是,她一向都打得狠,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

聽到那個“她”,夏黎就明白了。

盛清如住得離她家比較近,從她記事起就經常聽見巷子的阿姨們談論這個女孩。

盛清如的母親王桂英懷她的時候找大師算過,說肚子裡是個男孩。全家人都盼著這個孩子出生,甚至連名字都起得格外用心。

清風的清,如願的如。

可誰知,一生下來卻大失所望,王桂英常年受家人指點,連帶著也埋怨起自己的女兒,動輒就是打罵。直到盛清如十歲那年,王桂英二胎終於生了個兒子,全家人高興得連擺了三天酒席,立馬去寺裡重新找人算了名字。

有了兒子的對比,對女兒的厭惡就更強了,盛清如就此在偏心中長大。

夏黎垂下眼,看向盛清如右手那根為拆開的、滴水的冰根。那一瞬間,她才終於明白為什麼盛清如會買這一大袋冰根,就像小孩受了傷大人們會用糖和玩具哄,可十八歲的盛清如隻會買一堆不愛吃的冰棍自己哄自己。

“小如姐,我請你吃糖。”夏黎彎著笑,攤開的小手放著兩顆閃光的水果糖。

盛清如看著那兩顆糖,鼻頭微縮,揉揉夏黎的腦袋:“謝謝夏夏,那我就不客氣了。”

“不用客氣,你請我吃冰棍,我請你吃糖,”夏黎打開冰根,咬了一口,咧開牙,“我很開心,希望你也開心。”

“好的,小大人。”盛清如學著她的樣子笑出聲,用力的眼睛一片模糊。

夏黎沒有回家和盛清如一起借了張榮生兩個板凳,坐在巷子口的梧桐樹下。

盛清如吃著糖,嘴裡滿是橙子味,她笑著問道:“夏夏,你這是要陪我啊?”

夏黎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望向巷子口車水馬龍的街道:“媽媽說,她今天會回來,我想等她一起回家。”

“好吧,姐姐自作多情了,”盛清如拍拍她肩,“那姐姐陪你一起等。”

夏黎知道她在打趣自己,印象裡盛清如很少哭,遇見她的時候她都在笑,笑得深了還能看見左側有個淺淺的酒窩。

很是漂亮。

她轉頭看向盛清如,問道:“小如姐,聽說你高考成績下來了?”

“誰跟你說的?”

“大人們說的,她們說你考得很好,可以進江大最好的專業。”

“江大,是很好……”盛清如咬開嘴裡的糖,一顆堅硬的糖果被她分之咬碎,“可我不準備去。”

夏黎不明白很好為什麼不去。她又問:“那你要去哪裡?”

盛清如昂起頭,望向頭頂的月亮。

她又笑了,笑得很深很深,左側的酒窩掛在臉上,整個人漂亮得像一隻淩空展翅的白鶴。

“去北京啊!你可能不知道,我的野心其實有點大。我想走出這條巷子,走出這條街,走出這個城市,如果可以最好也能走出國門。”她歪了歪頭,眼裡藏著壞笑,“偷偷告訴你,錄取誌願我隻填了北京的學校。”

夏黎雖然不懂,可她知道“隻”這個字代表什麼:“那萬一……”

盛清如回頭笑著堅定道:“沒有萬一,我對我自己有信心。”

“江大很好,但那我不想要的。我的榮譽是靠我自己一點點拚命得來的,我不想把它給我的父母賣弄炫耀,也不願意讓他們左右我的人生。”

她站了起來,站在巷子口那棵梧桐樹下,高揚著頭,笑得格外肆意:“我這個人很自私的,沒那麼精力顧及彆人。我希望自己能夠去見識更寬更廣的世界,我希望我所學的並不隻是書本上教給我的。我有理想有抱負有追求,往大了說,我希望自己可以報效國家,往小了說,我希望自己不要虧待自己。所以,我要往前走,往遠處走,我要自由,也要自在。”

那個時候,夏黎在腦海裡找遍了所有自己知道的詞語。她不知道是自己知之甚少,還是能力有限。在那一刻,她實在找不出一個詞語去形容盛清如。

那明明是個深黑的夜晚,可盛清如站在那裡偏偏格外耀眼,像是武俠電影裡意氣風發的女俠,在刀光劍影的江湖中,懷揣著闖蕩天下的魄力。

夏黎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望向盛清如的眼睛,跟發現了什麼驚奇的小動物一樣撲閃撲閃的,一雙眼裡全是憧憬的喜悅:“小如姐,你真酷。我希望你可以如願。”

“謝謝夏夏,我也希望你能想明白自己真正喜歡的、想要的,而不是一味的為了獲得彆人誇獎去努力。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小孩,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要求你。”

夏黎垂下眼,盯著地上破了洞的枯樹葉,茫然問道:“哪怕……是父母嗎?”

“沒錯,哪怕是父母。他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你的人生是屬於你自己的。”盛清如走過來,抬起夏黎低下的頭,“夏夏,不要活在誰的期待裡,就做你自己最想做的事。”

“加油啊,夏夏小勇士。”

那一刻,夏黎所有的迷茫都被盛清如眼裡的耀眼打退。

她也想像盛清如一樣,做個無畏肆意的勇士。

也是那一年,十二歲的夏黎終於有了方向。

後來,盛清如和父母大吵一架,帶著自己打工賺的錢離開了江城。

那年的盛清如報考了北大醫學院,兩年後獲得紐約大學交換生的名額。今年是她在美國的第二年,夏黎知道她不會再回來,可她沒有想到她去了南極。

不過也是。

那可是盛清如。

是做什麼都很優秀的盛清如。

她無數次跌倒,又無數次站起來,真正活成了一縷如願的、自由的清風。

夏黎彎起眼,露出了今晚回家以後的第一個笑容,為遠方的盛清如祝賀。

她回完郵件,拿過分科表毅然落下筆。

窗外的暴雨還在繼續,她的心臟跳得鮮活、跳得雀躍、跳得五臟六腑都在歡呼。

她依然會害怕讓黎樺失望,也依然期待黎樺回家,但在這一切之前,她首先是夏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