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晉璽剛下樓,就撞見全身淋濕的頌雅。
她的頭發被雨打濕,黏在肩前,額頭還有細蒙蒙的雨珠。
衣服也濕透了,像是剛扔進河裡洗過一樣,正連續不斷地往下滴水,一滴又一滴,接連不斷。
氣溫隨著這場暴雨驟降,此刻的頌雅看上去正在發抖。
她抬眸盯著賀晉璽,一言不發,可賀晉璽看得出來,她的眼裡全是氣憤。
賀晉璽二話不說把頌雅拉進樓道裡,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裡流露出擔憂。
“你去哪兒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還把自己弄成這樣?”
頌雅把賀晉璽的手推開,自顧自走上樓,“不關你的事。”
那是賀晉璽很少在頌雅眼裡看到的淡漠。
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有些慌了。
以前他雖然頑劣性不改,總是愛欺負她,可是她從來沒有像今天看他一般冷漠、絕情。
“頌頌……”
賀晉璽跟著她追上去。
一開門,頌覃暉就瞧見自己的女兒被淋得全身濕透,滿眼心疼。
“哎喲寶貝女兒,你這是怎麼弄的?我記得今早你媽媽不是在你書包裡放了傘嗎?”
“沒事,我自己作的。”
她看了眼追上來,無措止住腳步的賀晉璽,故意抬高音量,“我就是受虐狂,今天想試試被雨淋的滋味。”
說完,頌雅就氣鼓鼓地走了進去。
頌覃暉招呼著賀晉璽也趕緊進來,彆著涼。
賀晉璽又疑惑,又擔心。
頌雅的這些話……怎麼感覺話裡有話?
……
頌雅洗完熱水澡從浴室出來,剛開門就撞見端飯的賀晉璽望向她的目光——複雜、猶豫、擔心。
前兩種情緒是真的,但頌雅認為最後一種情緒隻會是自己看走了眼。
頌雅的媽媽紀霞端著最後一盤菜走出來,熱情開口,“小雅,洗好了呀,洗好了就趕緊坐過來一起吃。”
方形飯桌上。
空氣異常凝固。
頌雅拿起筷子往碗裡夾菜,卻始終不看賀晉璽一眼,氣鼓鼓詢問頌覃暉,格外不服氣,“爸,為什麼今天他要來我們家吃飯?”
賀晉璽眨了下眼,假裝淡定。
頌覃暉早就習慣了他們兩個人小打小鬨的相處模式,自知他們這是和以前一樣,又鬨矛盾了,也篤定他們過不了幾天就會和好。
頌覃暉樂嗬嗬開口,“瞧你這話說的,小賀和我們就是一家人,來我們家吃飯不是應該的嗎。”
頌雅甚至頌覃暉和她不在一條戰線上,又看向她的媽媽紀霞,同樣氣鼓鼓的,“媽,我可沒聽說過有人白吃白喝這個理!”
賀晉璽有意無意地咳了下,繼續從容夾菜。
紀霞輕聲安撫頌雅,“小雅,又在和小賀賭氣了吧?”
她也和頌覃暉一樣,早就明了他們兩個人的相處,幫賀晉璽夾菜。
“小賀,你彆往心裡去,小雅這個人你知道的,脾氣跟個小孩兒似兒的,你彆跟她計較。我們家就是你家,千萬彆把自己當外人。”
“我知道,謝謝阿姨。”
賀晉璽把碗遞過去,趁機給頌雅使了個得意炫耀的眼色。
頌雅不服。
吃完飯以後,她又氣鼓鼓地跑到房間去。
翻箱倒櫃找了半天,最後終於在雜物間找到一個廢棄的鞋架。
她使出渾身解數,費力將其搬到她和賀晉璽房間相連的陽台上。
今晚,她要徹底阻隔賀晉璽和她之間的通道。
賀晉璽懶散地把手放在褲兜裡,看著她忙來忙去,還配合著給搬木塊的頌雅讓道。
“……”
“至於嗎?今天我也沒做什麼很過分的事兒吧?把你惹得這麼生氣?”
頌雅停下手中的活兒,氣勢洶洶走到他麵前,雙手叉腰,憋了許久的氣焰在這一刻徹底釋放。
“你還沒做什麼特彆過分的事兒?那是不是要我徹徹底底消失在你眼前,這樣你才算滿意?”
“這樣你就再也不用因為想方設法捉弄我,而煞費苦心了!讓我消失這件事成為你最愛看的笑話行不行!”
賀晉璽有些們懵,但更多的是無措和害怕。
“……誰讓你消失了,誰又要看你笑話了?我明明……”
“從來都沒說過這種話。”
頌雅心裡憋了很久的不滿在這一瞬間統統釋放。
“那你從小欺負我是為什麼?你想著法子捉弄我,不就是因為看我不順眼嗎?”
“你不就是想讓我一次次出醜,這樣你才高興滿意嗎?”
“……沒有。”
“……不是。”
賀晉璽欲言又止,有很多話,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也有很多話,現在的他說不出口。
頌雅站到陽台,指著堆放了很多木板木架的兩個陽台銜接處。
“反正現在我把這兒堵上了,讓你不用再看到令你不順眼的我,你滿意了吧?現在這裡也沒你的事兒,你可以走了!”
頌雅把賀晉璽趕出自己的房間,自己背靠著門坐下,積攢了很久的委屈終於衝上來,肆虐吞噬她。
賀晉璽無措地站在門口,想半天也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拿起放在沙發上的書包,無意間瞥見放在裡麵、準備送出去,卻還沒有送出去的晴天娃娃捕夢網。
他頓住了幾秒,又看了眼緊閉著的頌雅房間門,默不作聲離開。
收拾好廚房的紀霞走過來,“小賀,怎麼就走了,不多坐會?”
賀晉璽和氣一笑,“不用了阿姨,我還有作業,得回去寫了,今晚謝謝你們。”
——
回到屋子裡,周遭如往常一樣冷清。
賀晉璽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感覺,搬來南蕪市的這十三年來,賀晉璽回家而家裡也有人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習慣了不開客廳的燈,好像屬於他的隻有自己房間的那一個角落。
他走入房間,借著暖黃色燈光走到陽台,兩戶住房次臥陽台的銜接處,頌雅剛才堆放的木架子徑直映入他眼簾。
有了這些木條架子的遮擋,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隨便一望,就能大概瞧見隔壁的女孩在乾什麼——聽音樂、寫作業、發呆……亦或是無聊得自言自語。
他隻能透過她房間裡映射出的暖黃色燈光,大概猜測現在的她還沒有睡。
無意間踩到腳下的一塊鐵片,賀晉璽腳下傳出“哐啷”的聲響。
而這聲響,也讓呆在自己房間的頌雅聽了進去。
正在埋頭寫東西的她抬了下頭,賀晉璽現在是在陽台上嗎?
可是陽台都被擋住了,他想做什麼?
頌雅不再繼續往下想,她盯著紙麵上剛寫下的一行字:以後我要一直討厭賀晉璽。
發誓自己一定要做到。
——
第二天課間休息時間。
昨日篤定地告訴賀晉璽頌雅已經和葉蟬走了的女生在去小賣部買水喝的路上,被賀晉璽攔了下來。
他一副輕蔑的模樣,端著手臂從旁邊走出來,擋住女生的去路,死死地盯著女生。
做了虧心事的人自然會心虛。
女生似乎已經大概意識到——賀晉璽為什麼來找自己。
她雖然從未和賀晉璽打過交道,但她聽說過賀晉璽這個人——表麵看著成績好,年年考班級第一,為人還算湊合,但實際上是個狠角色,手段不光彩,留級就是因為當初和彆人打架受了處分。
於是,她低著頭,立刻認慫,“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謊的,都……都是她們逼我的,如果我不照她們說的做,她們就會讓我沒好果子吃。”
“她們?誰?”賀晉璽語氣淡淡的,看起來好像雲淡風輕,但實際上,心裡一直攢著一股氣。
“帶頭的那個人……好像叫邱婭……”
“她?”
“誰給她的膽子。”
賀晉璽憤慨地踢開腳邊的一個空礦泉水瓶,氣勢洶洶地轉身走了。
不用說也知道,他這是要去找邱婭的麻煩。
邱婭不是個乖學生,她的父母都是生意人,平日裡工作忙,很少管她,大多數的時間裡,她都喜歡和老市區的楚天霸一夥兒人混在一起。
漸漸地,她就變得不愛來上學,隔三差五就逃學,以至於多次留級,十九歲的人了,還在讀高三。
今天是周五,不用想也知道,邱婭肯定跑出去找楚天霸那夥人了。
賀晉璽想去找她麻煩,一時半刻都待不了,直接在課間休息時溜到後操場,從圍牆上翻出去。
頌雅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隔三差五就逃學的賀晉璽還能年年考班級第一。
——
廢舊的老汽修廠裡,賀晉璽抬高嗓門兒,一邊氣勢洶洶朝裡走,一邊凶巴巴地大喊。
“邱婭!你給我滾出來!誰讓你去找頌雅麻煩的!”
“給我滾出來!”
儘頭的小房裡,約上楚天霸、洞拐以及二狗子搓麻將的邱婭依稀之間聽到了有人似乎正在叫自己。
“二筒。”她打出一塊牌,順便詢問桌上的幾人,“誒,你們到底聽沒聽到有人在喊我啊?萬一是賀晉璽來找我怎麼辦?到時候我要真錯過了,可得找你們幾個麻煩。”
楚天霸坐姿一點兒也不正經,左腳踩在長條板凳上,正位自己這幅破牌如何翻盤而苦惱。
“你要真擔心,出去看看唄。”
聞言,邱婭站了起來,“行,我現在先出去看看,你們等我一會兒。”
邱婭一走,楚天霸就和洞拐、二狗子幾人交流眼神,準備等邱婭離場後,悄悄換個牌。
洞拐剛準備伸手,邱婭突然回頭,嚇得他趕緊把手縮回。
邱婭滿臉狐疑地盯著幾人,戒備心相當強,“誒,你們幾個可彆趁我不在悄悄換牌啊,我的牌還有我們幾個打出去的牌,我記得一清二楚!”
楚天霸樂嗬嗬笑笑,“瞧你說的,我們是這種人嗎。”
裝得格外事不關己。
邱婭剛往前走沒幾步,賀晉璽就已經“殺”了進來。
老汽修廠這幾棟矮樓是幾十年前修的,排列很緊密,以至於樓與樓之間的陽光被遮擋,室內顯得格外暗,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必須得點燈。
賀晉璽朝邱婭走來,眼神充滿殺氣,停在她麵前逼問,拳頭攥得很緊:“你去找頌雅做什麼了?”
邱婭不知道賀晉璽是來找自己算賬的,整個人還顯得格外欣喜,“當然是幫你忙,去教訓她咯,我帶人把她的傘弄壞了。”她笑起來,期待地看向賀晉璽,“怎樣,她淋成落湯雞的樣子是不是很搞笑?你一定很滿意吧?”
隨著她的話一句又一句說出來,賀晉璽的拳頭攥得越來越緊,直到她最後一句話說完,終於忍不住的賀晉璽厲聲大吼:“誰給你的膽子去弄壞她的傘?邱婭,彆以為你是女的,我tm就不敢弄你!”
“誒誒誒,怎麼了這是?”
注意到場麵不對勁,正在和洞拐以及二狗子嘻嘻哈哈的楚天霸慌慌張張跑過來。
他站在兩人中間,護著邱婭,生怕賀晉璽真做出點兒什麼衝動事來。
邱婭沒想到賀晉璽是來找自己出氣的,突然格外委屈,不敢再看賀晉璽。
“我……我還不是看你喜歡欺負那女孩,想著你一定是很討厭她,所以才幫你出口氣。”
賀晉璽努力控製自己,左手扶了下額頭,眼睛閉上又睜開,可心中的焰火和怒氣怎麼都控製不了,隻能來回踱步走一圈。
最後,他又停在邱婭麵前,“我的事兒需要你們來插手嗎?這是我的事,跟你們沒有關係!還有,我最後警告你一次,離她遠點兒!她是我的人,隻有我能欺負她,什麼時候輪得到你?”
在說到最後一句時,賀晉璽的音量抬得格外高,他如此動怒生氣的一麵,楚天霸還有洞拐、二狗子等人從未見過。
邱婭恍惚又錯愕地抬起頭看他。
“賀晉璽,你還說你對她沒彆的意思?依我看,你明明就是……”
她還沒說完,楚天霸就用手按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往下說。
他笑笑,樂嗬嗬看賀晉璽,“那個,小賀啊,你彆生氣,她這人就這樣,做事衝動,你彆跟她計較,我幫你教訓她,保證她以後離那女孩遠遠的!”
賀晉璽瞄了一眼楚天霸,目光又落回邱婭身上,出聲警告,“我隻說最後一次,如果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做傷害她的事兒,你就完了。”
說完,賀晉璽轉身就走,怒火之火,他此刻心中更多的是自責和愧疚,自責自己現在才知道昨天的頌雅為什麼會淋雨回來,自責自己好像真的不知道如何關心頌雅。
邱婭猶豫了幾秒,哪怕心中有許多不服氣,但還是沒忍住扒開楚天霸的手,盯著賀晉璽的背影。
“你在外麵使勁兒護著她,卻又要當著她的麵捉弄她、欺負她,一味地惹她生氣。賀晉璽,你是不是就是不敢讓她知道你的心意?依我看,你就是個膽小鬼!”
一直往前走、心有不甘和憤恨的賀晉璽走著走著,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一動不動停留了幾秒,垂眸盯著腳下,唯一的一縷光照到這間昏暗的小樓房裡,他的眼裡滿是倉皇。
最後,他用很低的聲音回答剛才那番話。
“是,我就是個膽小鬼。”
說完,他又默不作聲離開這裡。
於賀晉璽而言,頌雅是那縷光,在他的世界裡,唯一的一縷,正是因為是唯一,所以他才格外小心。
害怕自己做錯什麼,這縷光就不見了。
可是,他天生是個命運多舛的孩子,從小在薄涼和冰冷中長大的孩子,要懂得真正的珍惜一個人的方式,該是何其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