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憐(1 / 1)

共軌 不春山 4190 字 3個月前

周五英國交流生如約而至,二十三個男男女女,金發碧眼,也有棕皮膚,黑皮膚,穿著統一的小西裝,灰藍色格子褲,女生是格子裙,一個接著一個,背著簡約的書包下大巴。

大巴停在學校東門,每班五個代表被安排迎接,一路陪聊,三五成群帶到實驗樓三樓的多媒體教室。

副校長親自上這堂公開課,中國剪紙文化,剪紙課。

孟知卿跟宋聿一桌,帶著一個亞洲女生,兩個金發女生以及一個非常白的白人男孩,不像高中生,像才小升初。

她們說他智商高,跳級來的。

孟知卿隻能豎豎大拇指以做回應,本來可以暢聊一番的,但宋聿看著。

那晚他們沒聊出什麼,就是孟知卿釋放委屈的那晚。

準確來說是誰都不覺得自己有多錯,誰都覺得自己委屈,比對方委屈。

宋聿堅持自己一腔熱血,本興致衝衝地期待一星期期限結束,給自己說的“太快了”一個交代,準備來場正兒八經,觸及靈魂深處的坦白。

卻被孟知卿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就問她,在雨水未歇的夜裡問她,“發生在你身上,你會如何。”

會生氣嗎,會懷疑嗎,會不知所措,難道不會徹夜難眠嗎。

那天之後他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幻想著跟她在一起後會怎樣,將她擁入懷中抱著,輕輕貪婪地索取她身上的味道,柔軟的,香甜的。

但每個清晨又重新寬慰自己,無妨,沒事,如宋七所說的那樣,相信自己的魅力,她總會回心轉意。

又比誰都清楚,她不喜歡,並沒有同他一樣,一腳踩進泥澤深陷其中。

那種感覺太無助了,他隻能勒令自己停止,停止幻想,停止無謂的靠近,故意誣陷她把自己當狗逗,故意聽不清道歉,看不到她做了什麼。

可誰又明白他內心的糾結呢。

他不能為誰停下腳步,他有他的責任,始終包裹在如牢籠的聲色裡,他需要馬不停蹄,片刻不歇地向前,但又時常停下。

想著一生一次還能為誰脫了束縛,為誰不計得失呢。

也就孟知卿了,他真的覺得也就孟知卿了。從沒那麼強烈地,非他不可地迷戀上一個人,他覺得他跟她是相似的,相像的,下意識覺得,他們就該在一起,不在一起天理難容,他們之間有宿命。

所以在勸好自己重整旗鼓來到學校時,看到她有題不會問宋橋山也不問自己,問宋許,喬明風,問宋七。

當然,不是吃宋橋山,宋許醋的意思,隻是不明白,明明自己被澆得血淋淋的,為什麼她反而使氣,反而有意氣他。

大概真是他的性格不是她會喜歡的吧,也確實,遇到如此落差他不能好整以暇地對待,他沒辦法回以笑臉,溫溫柔柔,輕聲細語。

他隻覺得抓狂,時時刻刻想要發瘋。

孟知卿聽完愣在那,除了愣好像也不能有什麼其他多餘的反應了。

她怎麼會知道宋聿真的喜歡自己,真的喜歡,他真的喜歡?

副校長在台上激情澎湃地介紹著,操著一口流利的英倫腔,但英倫腔是做作的,平穩的,激情澎湃不了,所以時常顯得不倫不類。

孟知卿斜一眼宋聿。

黑白校服洗得乾乾淨淨,一點褶皺都沒有,黑發還是那麼鬆軟,耷拉在腦袋上,仰頭專心聽講時有根頭發呆呆豎了起來,傻傻的。

她想笑,但夜幕下他支離破碎的模樣又重晃回眼前,她開始覺得自己並不認識他。

她覺得他該是有個性的,高高在上,認錯也帶著刺,任何時候都遠在天邊旁人近不得。

他是天之驕子啊,哪怕生於福利院也沒人敢輕看,沒人會輕看,如宋七所說,他非池中之物,一眼就望出來了,少年選不了出生而已。

但卻乞憐一般衝一個女生搖尾請她多看自己兩眼,請她清楚自己喜歡她喜歡得要瘋了嗎。

她不懂。

誰應該為了旁人丟棄自我呢,誰會擱置尊嚴放下自尊呢,她也正因為不想丟了自我才一次又一次醒悟,說再也不伺候了,冷便冷吧,劃清界限好了。

那他還請她原諒做什麼,各自安好不好嗎。

感受到視線宋聿側頭,孟知卿衝他笑笑。

他皺著眉,眼瞼半拉冷冷的。

孟知卿在那晚之前看到肯定覺得他心情不好,冷得要死,那晚之後。

覺得這半拉的眼睛裡有情緒,在確定她是不是安好,是不是坐久了難受,在疑惑她看自己做什麼,探究她是不是也喜歡自己,是不是有喜歡的蛛絲馬跡。

是真陷得深了。

“沒有,”孟知卿輕聲,“你有根頭發豎起來了。”

白人男孩聞聲回頭,看了兩眼又繼續聽講。孟知卿離宋聿很近,手肘稍微放鬆就能跟他的挨到一起。

“哪裡。”

他低下頭把腦袋遞過來,低下頭頭發也自己回去了。

“沒了。”

孟知卿盯著那發頂縮脖子,近距離看,那頭發一根一根像針每一根都不柔軟。

“騙子。”

宋聿低聲,很低很低,低到隻夠他們兩個人聽到,又像在她耳畔私語。

“沒有,”

莫名胸口一軟,渾身像爬滿了蟲,“剛剛豎著,現在沒,”

“嗷。”

宋聿坐回去,手卻過來牽起她的手,“冰涼的,一會怎麼剪紙?”

摩挲著,像那是他的東西。

那晚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說你在原地允許我靠近,那沒什麼可說的,就此翻篇,”

“接下來我要追你。”

她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嗷。”

-

副校長終於介紹完,給大家分發剪紙材料,正紅色紙張每人三張。

屏幕上有生肖龍圖案的教程,孟知卿沒什麼想法就跟著剪了。

“What about your phone number?”(你電話號碼是什麼?)

隨口幾句交流著,白人男孩突然問,孟知卿:“啊?”

“電話,電話號碼嗎,我,”看看宋聿,眉不動聲色地揚起來,垂著睫,看似專心致誌剪紙,實則留心聽著,半句話不對立刻就會抬頭,孟知卿都看透了。

“Still a student,have no mobile phone.”(還是個學生,沒有手機。)

話落,宋聿笑了一聲,嗤笑。

“你這英語也不怎麼樣嘛,怎麼敢毛遂自薦?”

孟知卿:“……”

“哪裡不怎麼樣,你問人家聽懂了嗎,聽懂不就行了。”

她家保姆跟碩士姐姐都這麼聊天,從來不管語法,聽懂就行。

“不過腔調倒是挺做作。”宋聿似笑非笑。

孟知卿:“……”

英國阿姨就是標準英倫腔,她從小耳濡目染,有什麼問題嗎。

“How is that possible,”白人男孩不可置信,“You have contact information, right?”(怎麼可能!那你總有聯係方式吧。)

“呃……”孟知卿頓在那,其實給個聯係方式,交個國際朋友也不是不行,況且弟弟年紀還小,才十二三歲,某人不至於,

“So what are you going to cut?”

某人打斷,他至於。

不同於孟知卿略顯做作的語調,他的英語發音更傾向自由的美音,多卷舌,吞音,語調變化起伏不定。

白人男孩一時間沒聽懂,“嗯哼?”

“He said what are you going to cut.”(他問你準備剪什麼。)

一旁的亞洲女生接話。

同樣來自亞洲,雖然出生不同,從小接受的教育不同,但對美醜的判斷是與生俱來的,亞洲人跟亞洲人應該差彆不大。

“So what about your phone number?”她問宋聿,甚至遞去早準備好的紙筆。

另外兩個金發女生當即搖旗呐喊,“You’ve got this,go on!go on!”(你肯定可以的!加油加油!)

仿佛在此之前就已經做足了要號碼的打算。

換孟知卿揚眉。

突然明白剛剛宋聿為什麼一直低著頭了,不低頭是真尷尬,雖然英國人不一定看得出中國人的尷尬。

可宋聿看得出。

“你覺得呢。”

宋聿的聲音傳來,居高臨下的,又有點不對勁。

“嗯?”

孟知卿抬眼,才反應過來哪裡不對勁,說得是中文,在問她。

“我怎麼知道,你,你自己決定啊,”

掃一眼那亞洲女生,哇哦,脫了小西裝,裡頭的襯衫隻扣了下麵幾個紐扣,黑色蕾絲花紋優美地勾出兩道弧線,中間那一條就更不用說了。

“喜歡你就留。”

低下頭。

又抬起頭,看屏幕,轉兩下自己手裡的紙,比對著,好像哪哪都不對,她剪到哪了。

“不過我覺得還是不要,”

明明在專心剪紙,餘光裡宋聿也沒再看她,並不在意她的回答,甚至接過了筆摁出筆芯。

她沒來由地望過去,提醒,“你每天早出晚歸又跟人聊不了幾句,留了有什麼用。”

宋聿捏筆的手一頓,唇角無聲無息地跳了下,孟知卿清楚,他高興了,想笑,但他得忍著,因為他裝。

“沒關係啊,聊不了幾句也算聊了,”落筆寫字。

孟知卿:“可你說你要追我,是準備腳踏兩隻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