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楊南楓所有人都喝了酒。回到酒店後,倒頭就睡。
等到九點,仔細聽了套間裡的動靜,確定沒人醒著後,楊南楓將定位手表丟下,戴了頂黑色的鴨舌帽出門。
到街邊攔了輛正規打表的出租車,直奔宜城。
宜城在蘇城北麵,是他的祖籍故鄉。楊家沒發跡前,楊南楓跟爺爺奶奶在宜城生活了14年。
司機師父夜車開得慢,中間還停了個服務區,輾轉到淩晨一點才到。
楊南楓直奔宜城二中後麵的網吧。
五一放假,老虎大雄他們鐵定在這家網吧包夜。
推門進去,楊南楓也沒理網管,丟下句“找人”就直愣愣地衝了進去。果然在最裡麵的一排先看見了大塊頭的老虎。
楊南楓深吸了口氣,壓低帽沿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老虎正比賽呢,沒空理,一甩肩抖掉他的手。
楊南楓直接扯掉了那人的耳機:“是我。”
“是你.媽......”老虎用鼠標砸鍵盤,蹭的站了起來,“...小楓?你怎麼在這?”
“叫上大雄,跟我出來。”說完,楊南楓率先往外走了。
老虎趕緊竄到裡麵一間叫人。
“哪個小楓?”大雄近視,整個身子探到電腦屏幕前,連頭都沒抬。
“小楓啊,一個小區的小楓。”
大雄正打團呢,沒心思去憶:“不認識,彆煩我。”
老虎急得湊到他耳邊小聲道:“肥羊,肥羊回來了。”
大雄才將耳機滑到頸間,扭頭問:“在哪?”
胖憨憨的老虎伸手指著外麵。
楊南楓點了一根煙,站在網吧後門的垃圾桶邊。
初三從這離開後,再沒回來過。有些變化,但是基本的街道,店麵他還記得。
一根煙抽到半的時候,老虎才跟著大雄出來。
“還真是你?你回來乾嘛啊?”
楊南楓猛吸了口煙後,將煙頭撚滅扔進垃圾桶裡。他低著頭,不太敢與麵前兩人對視:“回來看看你們。”
“回來看我們?”大雄冷笑一聲,雙手抄兜從網吧後門的台階上走下來,走到他麵前,“你爸媽不是說我們是小流氓嗎?不是罵我們是祖國的蛀蟲,不讓你跟我們來往嗎?”
楊南楓蹙眉,舌尖頂著後槽牙,就知道他們還記仇呢。
那次之後微信□□全刪了,打電話也不接。
“我...我道歉,那是我爸媽說的,又不是我說的。”他摘了帽子,望向昔日的好友。
“彆,不接受。楊南楓,那次之後,我們就絕交了。”
“我.....”楊南楓啞了片刻,從兜裡掏出一千塊錢,遞過去,“賠償給你們的。”
他學會了拿錢解決問題。
大雄眯著眼睛接過錢,拇指從錢縫間劃過,微微點頭,笑道:“大少爺不是很有錢嗎?就給這麼點,打發叫花子啊?”
“就帶了這麼多,下回,”楊南楓以為氣氛緩和,便伸手去攬大雄的肩膀,“下回你們去蘇城玩。我帶......”
“下回的事下回再說。”大雄身子一傾,躲開他的手臂,“先把這次的帳算清。”
話畢,網吧裡麵突然衝出四五個壯碩的青年,眼神狠辣,一對視就知道不是高中生。
楊南楓才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蹙著眉問:“大雄,你什麼意思?”
大雄不應,拿著一千塊跟他揮揮手,笑著退回網吧裡。老虎也跟了進去。
“你們......”
“你就是那隻肥羊?”為首的男子走到垃圾通旁,挑了個趁手的啤酒瓶。
楊南楓攥緊了拳頭:“什麼肥羊?”
男子突然抄起酒瓶衝過來。楊南楓被他用蠻力按在牆上,啤酒瓶砸爛在耳邊,飛濺的玻璃碴在左臉臉頰劃出兩道淺淺的血痕。
“現金,卡,密碼,全拿出來,不然下一個就爆在你腦袋上。”
剛被好友背刺,楊南楓胸腔裡一股子無名火。
頭頂就有監控,轉身一百米跑出去就是馬路,他還不信了,這些人敢對他動手?唬人的吧。
少爺脾氣上來,他指著自己的腦門,冷笑道:“來,就往這砸,誰不敢誰就是孬種。”
那混混沒想到會碰見硬茬,扔了啤酒瓶,一拳頭揮過去。
楊南楓的牙縫被打出血,從唇邊溢出來,他呸了口,咬牙一字一句道:“孬,種,我就知道你不敢,有本事用酒瓶啊。”
“你.....”男子氣紅了眼。
“識趣的話,現在就給我滾。”楊南楓自覺占了上風,語帶輕蔑,“小爺我就不跟你計較。”
那人鬆開他,沉著臉走到垃圾桶邊隨手拿了個瓶子。
楊南楓以為他又是裝腔作勢,剛想笑......那瓶子照著自己的腦袋就砸了下來。多虧他反應快,往旁邊閃了半步,酒瓶擦過耳朵,結實地夯在他的肩胛骨上。
楊南楓沒吃住這瞬間的劇痛,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混混掰起他的下巴,哼笑道:“就喜歡你這種不要命的。我再問一遍,身上有多少錢?”
楊南楓不知道自己的肩胛骨有沒有斷,炸裂的疼痛讓他意識到,這幫人是來真的。
他咽了口唾沫,囂張的氣焰滅了一半,疼的眼眶都濕了。他突然很後悔,後悔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留戀這種地方?
混混見他不說話,以為他還不服軟。憤恨地再次抬起酒瓶。
楊南楓的眼淚淌了下來。
他不知道這一瓶子會砸向哪裡,腦袋混沌的一瞬間,他突然希望這一瓶子直接把他......砸死。
不知道啊,
明明在外人眼裡他活得很幸福啊,
這種生死瞬間,他居然......求死。
*
沈七是在宜城二中的門口跟丟的,這裡道路狹窄,街巷又多,楊南楓左右竄了兩條街,就沒了蹤跡。
沈七隻好一條街一條街找過去。
看到楊南楓的時候,他就跪在那男子的麵前。瓶子要砸下來了,沈七連找東西格擋的時間都沒有,隻能硬生生用自己的胳膊接下了。
承接劇痛的瞬間,沈七一腳將人踹開,擋在學生麵前:“南楓,沒事吧?”
突然間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楊南楓以為自己在做夢,淚水糊住眼睛,半睜不開。
混混立刻朝其他人招手:“站著乾嘛,上啊。”
也來不及細問,沈七一把拎起楊南楓,雙雙往後退:“能不能自己走路?”
楊南楓拖住自己的腋下,借以緩解劇痛:“......能。”
“那自己走。”說著,沈七將楊南楓推到旁邊。
四五個人一下子都圍了上去,沈七會些格鬥,他不跟混混蠻纏,借力打力一個個解決。
楊南楓呆住了,他沒想到沈七這麼厲害,跟混混的揮拳直衝不同,他有招式。
......自己這個學生居然真就在一邊看起了戲。
沈七氣死,躲閃的同時,怒吼道:“報警啊,蠢貨。!”
他第一次罵臟話。
楊南楓才反應過來,掏出手機。
方才為首的男子見他報警,衝上來想搶他手機,被沈七攔住。
幾個人見打又打不過,警察又快來了,撩開手便跑。
沈七沒追,他沒有力氣了,手臂的劇痛也還沒散。他走到網吧後門的監控下看了一眼,這監控就是個擺設,連燈都沒亮。
又扭頭回來問楊南楓:“剛才那幾個人你認識?”
“不認識。”
“那他們為什麼打你?”
楊南楓咬牙,避開視線,想起混混口中的“肥羊”。
他和老虎大雄從小玩到大,住一個小區,幼兒園就前後跑了。
到頭來,他們就這麼把自己給買了。
沈七見他不肯說,先不問。上前檢查他的肩胛骨,按了幾個地方問他痛不痛。
他都點頭。
沈七皺眉嚴肅道:“可能斷了,要鋸開上鋼架。”
楊南楓:“......”
兩腿一軟,差點又跪了。
警察來了後,將兩人帶回派出所。楊南楓自始至終都沒供出老虎和大雄,隻說自己被不認識的人搶劫,描述了下大概的樣貌,之後就被送去了醫院。
X線檢查後,楊南楓隻是輕微骨裂,開了些活血止痛的藥,讓回去靜養。
楊南楓一愣,挑著眉再三問醫生:“就這樣?”
他才知道沈七唬了他。
從醫院出來,天早就大亮,沈七找了間早點鋪子,點了兩碗豆漿,要了四根油條。
楊南楓全程低著頭,見沈七不怎麼動左手,才想起來問:“你胳膊沒事吧?”
沈七喝了兩口豆漿:“大事沒有,慢慢靜養。”
楊南楓欲言又止,該說“對不起”,還是“謝謝你”?
隻聽對麵的人先開了口:
“我不知道你瞞了警察什麼,也不知道你想保護誰,但這種做法很幼稚。”
楊南楓依舊不說話。
沈七便不贅述了:“快吃吧,吃完回去。”
“你......一直跟著我?”
“嗯。”
沈七很早就留意了。
從他父母答應讓他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神裡就帶著目的性。
在酒店的時候,他可以將人攔下的,但攔得住一次,防不住二三次,沈七索性就跟著他。
楊南楓終究選擇先說:“謝謝...”
“應該的。”沈七迅速吃完了自己那份,擦乾淨嘴,才平靜的問:“為什麼想不開?”
“?”
“我趕到的時候,你昂頭迎著那玻璃瓶子......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
那隻是一瞬間的本能反應,楊南楓都快忘了,被點破後,渾身一寒,眼眶慢慢就紅了。
他撇開頭,無聲將滑落的淚拭去:“我...我也不知道。”
沈七微皺眉心。
他猜,這孩子有一定程度的抑鬱了,自己都沒察覺到。
“沈老師,”楊南楓拌著碗裡的豆漿,輕輕喚了他一聲,“你還記得我說過有個喜歡的女生,要不要表白嘛?”
“嗯。”
“其實我表白了。”
“她沒答應我,也沒拒絕我,而是用一種盯垃圾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說,你這種人...也配跟我表白?”
楊南楓的眼淚一直流,吧嗒吧嗒滴在豆漿裡。
他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我們家以前也不是很有錢,穿過季打折的衣服,住兩室一廳的樓房,讀家門口的二小……突然間成了暴發戶,被父母接走,送進了國際學校,土包子進城被人家當笑話,我想回去......”
“......今年過生日,我求了很久,爸媽才同意讓老虎和大雄過來,結果我媽在生日會上,指著大雄的鼻子罵人家是小流氓......”
“大雄也不理我了,說我發達了,看不起從前的朋友,還特地請他們過去羞辱一頓......”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想跟他們道歉,我想讓他們原諒我......
“我突然發現我回不去了......”
從無聲到哽咽。楊南楓趴在早餐店的小餐桌上,一抽一泣。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處處都是錯。
沈七突然理解了他的叛逆,他的彆扭。理解了他身上每一根帶血的刺。
他伸手拍了拍楊南楓的後背。
想說些什麼安慰他,又覺得言語無法撫平青春期裡的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