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下了一場雨,天微微亮的時候它就識趣地停了。
雨後的潯鎮是青草混合著泥土的味道,早起的人開始在各自的院裡忙活起來,一日之計在於晨,有人開始賣起了早飯,叫喚聲傳遍大街小巷。
上午隻有一個爆了胎的電瓶車,工作量不是很大。
陳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本來是想嚇一下他的,但在看到肖野手臂上包紮的繃帶時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野哥,你這是咋啦,誰他媽弄的,老子去找他!”陳凱撩起袖子擺出一副隨時準備乾架的姿勢。
陳凱是對街常客隆超市老板的兒子,也是個混混,經常去網吧,一去就一個通宵。
他經常從家裡偷點小零食給肖野吃,他小時候不知道肖野的情況,隻知道他一個人睡在七裡橋洞裡,還經常開他玩笑,不過後麵懂事後,就從來沒有說過。
“房路帶了兩個人堵我。”肖野不緊不慢地回答。
“又他媽是那個小子,上次搶你女票,現在又來找你麻煩,真是陰魂不散。”
江嫻此時正蹬著她的粉紅自行車慢慢地經過,無意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她也沒多聽,隻是撅了撅嘴,踩著自行車騎了過去。
走時還帶了一陣風,落葉被車輪卷起,紛紛揚揚最後歸於平靜。
陳凱見肖野停下手中的活,看著遠處,他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什麼也沒有。
“欸,你在看什麼呢?”
肖野回神,手中擰螺絲的動作深了幾分,腮幫子鼓了鼓。
“沒什麼。”
陳凱才不信他的鬼話,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失神的肖野,就連他和徐柚芝在一起時也沒有那副神情。
“陳凱。”他收拾好工具箱,“以後彆到處亂說徐柚芝是我女朋友。”
陳凱見肖野嚴肅起來,趕忙打圓場:“這不是看人家小姑娘稀罕你嘛,整天都來找你,人家長得也不賴,你就不能和她試試?”
說實話,陳凱是拿了點徐柚芝的好處的,所以現在才幫她說話。
誰知肖野收拾好東西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陳凱朝他吼道。
肖野沒回頭,慢慢的升起他的右手,豎起了最長的那根手指。
*
“奶奶,我回來了。”
江嫻把自行車停好,急匆匆地衝進廚房,拿了一個陶瓷杯把桌子上晾涼的白開水咕嘟咕嘟地灌進肚子裡。
鐘桃從院子裡走進來,看到江嫻像個沒喝過水一樣拚命地喝水,皺緊眉頭道:“慢點喝,沒人跟你搶,彆嗆著了。”
江嫻喝完深吸了幾口氣,這才緩過來,現在的她感覺又重新充滿活力。
鐘桃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孩子。”
江建平不知道從哪搞來了一堆廢紙板,在院子裡把它們用紅色的塑料繩一卷一卷的捆好。
他準備把這些攢了好久的廢紙拿到老黃那裡賣掉。
雖然現在兒子混出了點名堂,手上的閒錢也多了起來,自己過得也沒年輕時候的苦,但人老了就是有一種情懷,之前賣賣廢品補貼家用,現在已經成了習慣,遇到廢紙板就撿回家。
江建平打算趁著天氣好,把這些拿到收廢品的那裡賣掉。
哪知江建平剛邁出一腳,就被石磚上的青苔給滑了一跤。
江嫻剛從屋裡出來,就看到這一幕,心一驚,立馬就跑到江建平那去。
“爺爺,沒事吧。”江嫻趕忙把他扶起。
鐘桃也聞聲趕來,手裡的抹布還沒放下。
江建平站穩腳跟,得虧身子骨硬朗,這一跤摔得並無大礙:“你爺沒事,你看我還能跑幾步呢。”
江建平說完就急切地想要證明給她看,還真的推開江嫻攙扶的手,往前小跑了幾步。
“欸!”鐘桃驚呼一聲。
江建平也沒想到自己真沒快就又差點摔了一跤。
鐘桃拍了一下江建平的肩膀,湊到他耳邊喊道:“你這老頭子,這個時候逞什麼能,就你這身子骨我輕輕一碰就散架。”
江建平性子軟,被鐘桃這麼一吼,也低下頭來挨訓。
鐘桃把他扶進房,江建平此時就像個倔小孩,鬨起脾氣來。
“咋啦!”
“我今天要把這些給拿到廢品站賣掉,”江建平雙手一攤,“老黃今天正好有空,這紙板也收的差不多了。”
鐘桃無奈地看著他。
“你都走不了路了,咋整,你倒是跟我說說。”
江建平也沒辦法,但是今天這個紙板一定要去賣掉。
“我不能走但是我孫女能啊,”江建平把目光投向江嫻,“你說是吧,嫻嫻。”
江嫻:“……”
您可真是我的好爺爺。
江嫻果斷地拒絕道:“不去不去。”
她怎麼可能做這種事,在家裡可謂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讓她去賣廢品,怎麼可能!
江建平見她拒絕的這麼果斷,心裡慌了,他不得不使出大招。
“嫻嫻,你今天幫你爺我跑這個腿,我有獎勵。”
江嫻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事,一聽有獎勵,態度也軟了下來。
江建平見有戲趕緊開口:“你今天幫我把這廢紙拿到廢品站賣掉,爺爺給你房間裡安個空調。”
空調!
要知道在鄉下有個空調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昨天熱了她一天,感覺下一刻就要融化掉,那種夏天燥熱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了的。
江嫻立馬就答應了下來。
不就是把這些廢紙板拿到廢品站嗎,她乾就是!
見人同意,江建平叫鐘桃把自己那輛三輪車拉了出來。
不一會紙板就塞滿了三輪車的後座。
“嫻嫻會騎嗎?”鐘桃不放心地問。
江嫻也不擺什麼架子,到了鄉下,她感受到了奶奶和爺爺的愛,這是她十八歲以來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她試著坐了上去,雙腿一蹬,雖然有些吃力,但是三輪車總歸是動了幾米。
現在是上午,陽光還不是很大,江嫻就這樣蹬著三輪車上路了。
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會乾這種事。
潯鎮有很多田,江嫻經過的時候,已經有一些人在田地裡乾活了。
他們彎腰拔著蔬菜地裡的雜草,他們揮臂開墾這荒地。
還有……
少年在拾荒。
肖野削瘦的身軀在茫茫道路上顯得格外的孤單,他穿了件灰色的短袖,隻不過這個灰色看上去有些奇怪,具體哪裡奇怪江嫻也說不清楚。
他手裡拿著一個裝化肥的塑料袋,袋子裡有許多瓶瓶罐罐,看來撿了不少時間,他每撿到一個塑料瓶,熟練地將蓋子擰開,放到腳底輕輕一踩,扔到袋子裡。
她一眼就認出了肖野,想要上前去打聲招呼,結果這破廢紙板太多,江嫻根本就騎不快。
她見人越走越遠,剛想要開口叫他,就看到上次那個黃毛。
房路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吊兒郎當的走到肖野麵前,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塑料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呦,這不是我們野哥嗎,怎麼在這兒啊?”房路走到他麵前撩開塑料袋斜著眼看了一眼裡麵堆滿的瓶子。
他的臉上還有昨天被打的痕跡,一想到這房路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厭惡,下一秒他扯過袋子,把裡麵的瓶子都倒了出來。
嘩啦啦——
瓶子瞬間散落在地上。
“啊,不好意思,手滑。”房路臉上毫無道歉的意思。
“撿起來。”一直沒有做聲的肖野此時開了口。
“什麼?”
“撿起來。”
“嘿,我就不,你想怎樣,你有本事來打老子啊!”房路說完還特意把臉湊了過去,“不就是一堆破爛嗎,老子給你錢不就行了。”
肖野拳頭緊握,仿佛下一秒就要打上去。
江嫻看不下去了,跳下三輪車,氣衝衝地跑到肖野身邊。
“你乾什麼呢!”江嫻一把扯下房路叼在嘴裡的狗尾巴草。
房路也沒想到竟然有人敢這麼大膽,他到底要看看是誰。
“你他媽……”誰啊。
他還沒說完,就被肖野撂在了地上,吃了一嘴土。
肖野直起身子,撣了撣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江嫻也沒想到肖野會動手,畢竟能少惹事就少惹些事,不然又少不了江斌的碎嘴。
房路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不顧自己衣服上沾著的泥土,上去就給了肖野一拳,不料卻被肖野一個側身給躲開。
“你……”房路氣急敗壞地指著他。
江嫻站到肖野前麵拍開房路的手:“你什麼你,打得過他嗎?”
房路被懟得無話可說,論身高他比肖野矮,論功夫他確實是比肖野弱。
但是一個男人怎麼能承認自己是個弱雞呢!
房路每次見到肖野就要好好的羞辱他一番,儘管每次都是鼻青臉腫的回家。
但是一看到肖野那隱忍的表情他就覺得被打也值了。
房路見一個身穿淡紫色連衣裙的女孩擋在他和肖野之間,她似乎隻到他的下巴一點點。
“小妹妹,你可彆來摻和這事,很危險的。”房路用舌尖抵了抵後槽牙。
他其實長得還可以,頭發略長。不過身上的煙味很大,衣服鬆鬆垮垮,沒一個正經樣。
“你欺負我的人,我能不管嗎。”江嫻瞪著他。
房路覺得好笑:“看你穿的還可以,家裡應該有些錢,怎麼和這種人玩在一起。”
他看不起肖野,從小無父無母,吃百家飯長大,沒讀過什麼書,也不知道徐柚芝怎麼看上這小子的。
江嫻平生最看不慣以五十步笑百步的人了,就房路這流氓樣,哪怕他比肖野有錢,日後也乾不出什麼大事來。
“我和誰玩你管得著嗎?吃你家大米還是喝你家水了,有這閒工夫還不如去把你自己整理整理,你身上都要臭得發黴了。”江嫻作勢捂起鼻子。
房路氣得胸口疼,話都說不出來一句,自己每天都噴一點香水,為的就是吸引一些小女生的注意,沒想到竟然被嫌棄了……
他的臉都被氣黑了。
“肖野,你給老子等著。”房路放完狠話,拍了拍身上的灰轉身就走。
等人走後,肖野將地上的瓶子撿進袋子裡再將它捆好,他看著江嫻:“為什麼幫我?”
“我這人呢就看不慣彆人被欺負,”江嫻坐上三輪車扶著車把,把前輪擺正,“舉手之勞而已,不用謝啦。”
肖野:……
誰說過謝謝你了。
“你是不是也要去廢品站?”江嫻問道。
“嗯。”
“那正好,我也要去,不如我們一起吧,”江嫻往旁邊挪了挪,給他讓了個位置出來,示意他趕快坐過來。
三輪車不是很大,但江嫻骨架小,人又瘦,往旁邊一挪,可以容納肖野的身子。
肖野看著她,眼裡閃過一絲震驚。
現在是大夏天,他撿了一會瓶子就已經出了很多汗了,水珠順著他的短發滑下,滴到地上,很快汗水就被蒸發。
他的手上都是灰,白色的運動鞋也變成了灰色,他不知道江嫻是怎麼想的。
肖野知道江家有錢,江斌在外頭發了財,賺得盆滿缽滿,江嫻也是從小被養尊處優的慣大的,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每次在自己有難時都會出手相助。
“還愣著乾嘛,趕緊的,這天氣太熱了,等回頭我爺爺給我裝了空調,你來我家玩呀。”
肖野把袋子扛到肩上,對江嫻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不是,你……”江嫻看著他的背影,話卡在了喉嚨裡說不出口。
肖野用空著的手擦了把汗,繼續吭哧吭哧地往前走。
這天,路很長,似乎永遠也看不到儘頭。
忽然,他聽到後麵傳來聲音。
他轉身一看,是江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