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我是天之驕子,隻有我和方女士知道,我不是什麼天之驕子,而是天子棄子,從出生那一秒就已注定。
我有遺傳性抑鬱症,治不了,一輩子跟著我。
我想,我這輩子完了。
在周圍人對我惡言相向、無情詆毀的時候,我總想去/si。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惡意,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那麼多無助、si的念頭。
直到高一那年,第一次去看了心理醫生,知道我有遺傳性抑鬱症。
那年,我zi/sha過兩次,刀劃過手腕,xian血流在浴缸裡,染紅冷水,竟有種特彆的暢快感。
那時,我想,就這樣死了也挺好,但兩次都因為方女士喊我而中斷。
這之後,還zi/sha過三次,但後來又被及時止住。
我在生死的邊緣徘徊過五次,我的手腕上有五道傷痕。
每次zi/sha,過程痛快,但清醒時,我卻心生對自己的厭惡和悔恨,恨自己怎麼就那麼沒用,隻能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跟抑鬱症抗爭。
後來,我給自閉症兒童免費講裝置藝術品的課,他們雖然不說話,但看到他們對我露出笑容時,那些堵在我心頭的絕望和無助,好像都消失了。
這樣幫助彆人的活動做了幾次後,我發現,我能從中獲得某種心安和說不上來的安慰。
我告訴自己,傷害了自己五次,至少要救五個人。
因為這樣的私心,我特意加入了“獵豹”救援隊,哪裡有危險,我總會第一時間出現。
不管是安城,還是彆的城市,都有我踏足的地方。
從十五歲,到十八歲,我得償所願,救了五個人。
一次是從火災裡救出一個五歲小男孩;
一次是從洪流中救出一個八歲小女孩;
一次是從台風天裡救出一個十歲男孩;
一次是從湖裡救出一個六歲的溺水兒童;
一次是從地震裡救出一個十六歲的女生。
前四次,救援過程還算順利,但最後一次,我死裡逃生,最後右腿沒保住,裝了條假肢。
我不完整了,我的世界,再次陷入混沌和黑暗。
在截肢後的那一個月裡,我又在手腕上添了一道傷痕。
就那樣死去嗎?
我不甘心!
這個世界有時很糟,但有時又沒那麼糟。
它還沒有拋棄我,為什麼我要一次次拋棄自己?
我總在絕望和希望中,苦苦掙紮。
這之後的兩個月,我努力配合康複治療,恢複得不錯,醫生幫忙安了假肢。
起初,極度不適應,腿部會有幻肢痛。
每晚,關上燈,在黑暗中,無比煎熬。
長期失眠困擾著我,我不得不又開始每天吃藥。
後來漸漸適應了假肢,穿戴也熟練了。
我好不容易從黑暗裡拔了出來,但我沒想到,方女士,會在我十八歲這年,選擇離開這個世界。
她曾說,兒子,等你到生日那天,媽媽會送你一個禮物。
禮物我是沒奢望,因為,八年了,她每年都說“兒子,媽媽今年一定會送你一份生日禮物”。
然而,年年失約。
我沒有等到她送的生日禮物,她就從高空墜落。
那副人人口中稱讚的美麗容顏,像摔碎的蘋果,摔得稀爛。
那還是我親愛的方女士嗎?是那個每次出門總要畫淡妝、描眉塗口紅的愛美的方女士嗎?
她跟我說,她就算死,也要死在高山,穿著她最愛的那件紅毛衣,唱著她最愛的那首《天亮了我就回家》。
方女士,你是受了什麼刺激,還沒攀上高山,就死在了平原?
方女士,你知不知道,失約這事,你兒子很不喜歡。
但有什麼辦法,我找不到失約的那個人了……
方女士,你知道嗎,你走後的每一天,我都在煎熬中度過。
抑鬱症是巨獸,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找上門來,將我啃噬,把我拖進深深的絕望之海。
我沒有媽媽了。
我沒有家了……
世界空蕩蕩,沒有哪裡是我的歸處。
有夢想又能怎樣?即使在未來,我能站在某個巔峰,但方女士再也看不見,我做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我決定去找方女士,去高山,帶上她最愛的那件紅毛衣。
臨走那天,我在收拾要帶的東西時,在我房間的抽屜裡發現了一個白色信封,上麵什麼都沒寫。
我打開看,裡麵有一張信紙,上麵有一行字:兒子,打開我電腦,D盤,找到《生日禮物》的文件夾。
我去方女士的房間,打開她的電腦,找到了《生日禮物》的文件夾,裡麵一共放了八首歌,我都聽了一遍,都是方女士作詞作曲的,有三首已經在網絡上熱傳,其餘五首都是新歌,包括她最愛唱的那首《天亮了我就回家》。
每首歌的開頭都是哀怨基調,但高潮部分都飽含向上的力量。
每首歌裡,都有方女士對命運的不妥協。
除了這八首歌,還有一個音頻。
我點開,聽到方女士說:“兒子,對不起,每年媽媽都忘記你的生日,每年都沒有給你送生日禮物。今年,媽媽提前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媽媽創作的這八首歌,讓你做第一個聽眾。你生日那天,還會收到彆的禮物。”
“兒子,這世界太黑了,媽媽等不到天亮了。”
“媽媽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方女士,原來,你沒失約。
看到方女士摔碎的麵容時我沒哭,整整熬了三十天,我也沒哭,但那天我哭了,哭得像個傻/bi。
方女士去世的第三十一天,我來到了萬守山。
我下了一個十八年來永不回頭的決定:葬身高山,去找方女士。
孤身一人,從早到晚,終於爬到兩千多米的雪山,比我想象中要冷多了。
爬山的過程中,我收到了一通電話,說有我的快遞,我讓對方幫我打開,問是什麼。
對方說,是一個太陽形狀的小台燈,還有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兒子,生日快樂!媽媽沒法做你的太陽,送你一盞太陽小台燈。媽媽希望你能跟黑暗共處,也能擁抱太陽。
我不需要什麼小台燈了,把它送給了快遞員。
我找好位置,拿出方女士的那件毛衣。
這次,我要把她最愛的這件紅毛衣送給她。
方女士,你送我的小台燈長什麼樣,我挺想看看,但沒機會了。
方女士,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謝謝你提前為我準備生日禮物。
方女士,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我從來沒怪過你。
我還要謝謝你,謝謝你把我帶到這世界。
這世界不好也不壞,但自始至終,不屬於我,也不屬於我們。
方女士,你找到葉先生了嗎?
要是沒找到,等我找到你了,我們一起去找葉先生。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六道傷痕,歎了口氣。
這大概會成為我一輩子的遺憾吧,六道傷痕,起碼要救六個人,才算不虧欠自己。
終是不能如願。
我剛想點打火機,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什麼東西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收起打火機。
會不會是熊之類的猛獸?
我朝腳步傳來的方向看過去,沒看到什麼猛獸,看到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戴著小紅帽的女生,但她為什麼要往懸崖的方向走?
難道她也跟我一樣,來這裡,了結此生嗎?
第六道傷痕,有救贖的機會了。
在她差幾步就要邁進懸崖時,我拽住了她。
她說她沒想死,誰信!
不過,後來我信了。
她明明患了不治之症,卻還想要活到九十九。
哪有想死的人,還有這願望。
她說她叫千雪,千山暮雪。
有她在,我沒法堂而皇之地去死了。
原本,我並不想跟她一路,也不想跟她透露有關我的任何信息。
但她像一隻粘人的小狗跟著我,她給我一塊巧克力、騙我有野豹、叫我“葉公主”。
她對我友好,充滿善意;她調皮可愛,像個精靈;她敢於說我“誰心眼小誰就是公主”。
她跟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生都不一樣,眼睛很亮,總含著笑,像我從未觸碰到的太陽。
她把我當成一個可以結識的朋友,像射進我黑暗生命的一束光。
既然她有生的希望,把她安全護送到山下,也算彌補我對身體的傷害,從此不再虧欠。
我對她卸下防備,告訴她我有抑鬱症的秘密、告訴她我父母都死了的事。
她跟我說:“從現在開始,我做你的太陽,好不好?太陽永遠會落在你身上。”
她很快兌現承諾,在我有著六道傷痕的手腕上,畫了一條太陽手鏈,還用各種表情來闡釋每個太陽的意義。
她真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姑娘。
看到她拿出藥盒,吃了十二粒藥時,好像看到了那個躲在黑暗裡吃藥的我。
天那麼冷,一條圍巾,她竟願意分我一半,給我圍完,還很細心地在圍巾的尾端打結。
無形中,圍巾把我們拉近,我們肩膀挨著肩膀,手臂挨著手臂,我聽到了血液沸騰的聲音,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我不想占用圍巾,哪怕一點都不想,她是病人,圍巾該她全部戴著,但架不住她的執拗。
她沒戴手套的手很涼,我有想把她的手捂暖和的衝動,就把她的手放在手心裡捂著、揉著、搓著。
如果可以,我希望把我所有的溫度都給她。
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哭了,難道是我搓的力度有些大?看到她哭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我的心狠狠的疼了,針紮似的。
沒忍住,我幫她擦了眼淚,抱了她。
千雪的眼睛本來就好看,掛了一層白色霧凇的眼睛,像一個不染塵埃的雪娃娃。
美是美,但不舒服,我幫她吹散了霧凇。
她也來幫我吹,我還沒來得及說不用,她溫熱的氣息已經吹拂在我的眼睫上,眼睛不癢,心卻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