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細雨綿綿的夜。
城市CBD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猩紅尾燈前後接連,拉扯出曲曲折折長長一條線。
黑色賓利剛從內環線下來就遇擁堵,五分鐘過去,連挪都挪不動。
車廂內暖氣充盈。
巴赫的平均律在封閉的空間徐徐流淌,簡潔精巧,一如既往符合記憶中他的審美。
司機專業素質極高,駕駛穩,存在感低,幾乎像個隱形人。
襯得後座擰著脖子望向窗外虛焦一片的李絮更加局促。
言漱禮坐在她左側,冷漠又沉穩,似是完全忽略她的存在,亮著iPad屏幕在翻閱一份密密麻麻的文件。
李絮透過車窗玻璃看他動作,忍不住心不在焉地想,還好雲城光汙染嚴重,街燈霓虹比日間還要亮,否則都有些擔心他會得青光眼。
半小時之前,言逸群笑眯眯地開口讓言漱禮順路送她回去。李絮下意識想要婉拒,但言漱禮一言不發,冷冷望著她,朝門口抬了抬下巴,話都沒一句,轉身提步就走。
李絮急於擺脫當時一觸即發的修羅場,迫不得已應下來,跟霍敏思道了聲“晚安”,旋即快步追上去。
湖心風大。
玻璃門一開一閉,驟然體會到不同季節的溫差。
“衣服穿上。”言漱禮沉聲提醒。
李絮被吹得瑟縮,沒來得及開口讓他不必送,後知後覺“嗯”一聲,將搭在臂間的大衣抖開披上。
冷棕色的長發有一小綹夾在衣領裡麵,她自己不知道,隻顧低頭整理袖口。言漱禮垂眸看她一眼,默不作聲幫她翻了出來。
動作很輕。
李絮完全沒察覺。
雨下得似有若無。言漱禮沒讓侍應生隨行,自己接過一柄傘,將李絮攏在底下,慢步輕行,穿橋過湖,兜兜轉轉走出這迂回迷宮。
他的車等在門口,司機恭恭敬敬侯在一旁。
“其實我們應該不順路。”躊躇半晌,李絮終於尋到機會開口,“還是不麻煩你了,Leon,我自己回去就好。”
“沒什麼順不順路的。”言漱禮視線向前,沒看她眼睛,也不讓她看自己的,“答應了言逸群要送你,免得他回頭找我麻煩。”
李絮沒作聲。
“回哪裡?”言漱禮直接問。
李絮想了想,還是應了,“沙洲江岸的萊斯特酒店。”
言漱禮沒有表現出多餘的好奇心,也沒有問她為什麼即使身在雲城也不回李家,俯身替她打開車門,淡漠而紳士地扶住車頂。
李絮不肯露怯,壓抑住再度碰麵的尷尬,抿出淺淺梨渦,弓身坐入後座。
一路無言。
李絮起初還有些不自在。前日一彆,李絮睡眠不足昏昏沉沉,本就是秉著以後不會再見的心思,才口無遮攔胡說八道一通。結果沒隔48小時,又與他並排坐在同一輛車裡。
再怎麼裝得若無其事,還是難從容。
好在言漱禮緘口不提那件事,隻當完成一項任務,全程視她若空氣,低頭專注於自己手中的文件。
李絮慢慢鬆弛下來,為了避免與他對上視線,索性沒禮貌地擰著頭,望著車窗外的模糊夜景發呆。
以往接觸甚少,今晚這一出,還是她頭一回同時見到言家這兩位青年才俊。
他們年輕這一輩,言漱禮和言逸群都是圈裡屈指可數的風雲人物。不僅因為他們自身條件優越,更因為他們家世背景充滿戲劇感,許多人茶餘飯後講起,都難免感慨唏噓。
比起其他樹大根深的豪門,言家人丁分外單薄。言崐在生意場上一帆風順無往不利,子女福緣卻淺,與妻子僅育有一子一女。
長子體弱,思慮重,三十多歲接手家業沒幾年,就拋妻棄子剃度出家當了和尚。
幺女是個古典鋼琴家,遠嫁德國,定居慕尼黑。生活一直順遂美滿,然而在言漱禮七歲暑假時,卻與丈夫意外遭遇空難,雙雙殞命大西洋,連片縷蹤跡都尋不回來。
言崐悲慟得一夜白頭。
是以,言逸群和言漱禮兩個孫輩,皆撫養在老爺子膝下,由他親自教導長大。兩人並非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未來的路,都是早早為他們規劃鋪墊好的。
言逸群母家權勢顯赫,有紅色背景,又有公檢法人脈加持,從學生時期就已決定由法轉政。
而言漱禮則被當作普德控股的繼承人培養。集團旗下製藥、醫療器械、消費品三大板塊,最先交由他手的是創新藥的前沿研發藥企NMAA。原研藥可謂最燒錢、最費時間、也最冒風險的領域之一,研發極其依賴基礎科學,而國內弱的恰是基礎科學,再加上集采打擊、支付端問題和中美政策收緊,發展環境其實舉步維艱。但言漱禮有資金、有魄力,一步一步,都在順應期望,又在超越期望。
與李絮完全不同世界的一個人。
車流停滯不前已經將近七八分鐘。李絮漫無目的地發夠了呆,坐得有些難耐,忍不住翻出手機,打開地圖導航看了看剩餘的擁堵路段。
“感覺至少還要堵半小時,拐進去林蔭道堵得更嚴重。”她口吻委婉,對身邊那人抿出淺淺梨渦,“也沒剩幾步路了,不好再浪費你時間,我直接在這裡靠邊下車吧。謝謝你送我回來,Leon。”
言漱禮聞言,終於舍得將視線從工作中抬起,定定看她一眼,“走回去?”
“嗯。不遠。”李絮微微噙著笑,“不過可能要麻煩你借我一把傘。”
——雖然大概率還不了。
他應該也不需要自己還。
言漱禮沒應她,麵無表情關掉iPad,吩咐司機繼續往萊斯特酒店開。隨後沒等李絮有所反應,就徑自下了車,撐傘繞過來拉開她的車門。
“走。”
他扶住車頂,垂眼望她,表情有一點她難以分辨的執著。
很早以前就已經發現了,李絮想,她沒有辦法拒絕他。
春夜的雨,下得迷迷蒙蒙,像是向下墜,又似向上飄,有種時間回溯的微妙。
從中心大道轉入林蔭道,並未如李絮所言的那般擁堵不堪,反而人跡稀少,車都沒經過幾輛。不知是車流疏通了,還是她本來就在扯謊。
道路兩側的梧桐高聳入雲,枝椏瘋長,濃密得幾乎蔽日遮天。
街燈昏黃,行人寥寥,仿佛一幅永遠晾不乾的、濕漉漉的油畫。
他們在濃鬱的綠意中穿行。
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沒想到是由言漱禮先開口。
“陳彧去佛羅倫薩了。”
“我知道。”李絮點了點頭,聲線柔和,“我同學跟我講了。”
“你這樣躲,有用嗎。”言漱禮語氣淡淡,不留情麵地指出,“他要查你的航班和入住記錄,分分鐘的事。”
“我知道。”李絮還是那句,但態度並不敷衍,反而衝他笑了笑,“拖得一天是一天,我也好多做準備嘛。”
言漱禮眼底湧動著晦澀情緒,像是亟欲說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走走停停,又遇窄窄的十字路口,紅燈閃爍,靜靜讀秒。
他們前麵等著一對身穿製服的高中生。青春鮮活的少年少女,單薄的肩膀彼此挨蹭著,像兩株蓬勃的綠植,共撐一把小小的透明雨傘。
或許是以為周遭無人,又或許是根本就不在意。男孩趁女孩仰頭說話的瞬間,飛快低頭啄了啄她軟乎乎的臉頰,又飛快分開,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兩個人都不講話,各自望向不同方向,但又同時笑了出來。
正是做什麼都會留下回憶的好年紀。
信號燈來回轉變,下一個三十秒,輪到李絮和言漱禮耐心等待。
然而他們當然沒有親吻與羞赧的理由。
便隻是不遠不近地一起站著。
“好懷念。”望著少年人漸遠的身影,李絮不由輕輕感慨,“雖然高中記憶實際上也沒有多美好,但看著他們這麼年輕,還是好懷念。”
言漱禮沒有接話,握傘的手骨節分明,不著痕跡地向她的方向傾斜。
李絮看著這雙手,忽然想起它更青澀時,放在黑白琴鍵上的情形。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音樂課期末考核之後有一次聚會,我說過喜歡你?”
猶如一枚投入湖泊的石子,深深淺淺製造漣漪,她倏忽沒頭沒尾地提起高中時期的往事,“好久遠的事,你應該沒什麼印象了。”
有車從他們身後駛來。燈光像曳光彈擦臉而過,映著言漱禮的麵龐,一時明,一時滅。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低垂地注視著她,在雨夜裡,宛若一灘冷燒的火。
“記得。”他沉聲,“你說出口不到五秒鐘就反悔了。”
“國王遊戲嘛。誰叫我們兩個抽到爛牌。”提及舊事,李絮不免笑了笑,“當時他們那麼誇張地起哄。我怕被當真了,惹你生氣,當然要馬上道歉。”
“你也說了是遊戲。”言漱禮無波無瀾地睨著她,“我為什麼要生氣。”
“雖然不到那麼嚴重的程度。”李絮思考了一下,“但無端端被不熟的人接近,一般人都會感覺冒犯吧。”
“沒有。”言漱禮口吻淡然,“彆亂揣測彆人的想法。”
“好吧,你比我想象的大方,是我以己度人。”李絮從善如流道歉,轉而玩笑似的坦白,“不過那時候我是真的喜歡過你。也算是借著遊戲懲罰,鼓足勇氣說出口了。”
一陣疾風過路,枝椏間積蓄的雨簌簌落下。
讀秒完畢。
綠燈亮起。
言漱禮卻沒有向前邁步,冷眉冷眼駐在原處,視線向下掃,從她白得發光的腮頰,略有酒意的眼眸,到說出荒唐言語的嘴唇。
“怎麼,很驚訝?”李絮似笑非笑地側頭回望,“青春期少女心萌動,我們學校十個女生有八個喜歡你,我跟跟風,喜歡上你也沒什麼出奇吧。”
他年輕、英俊、聰明、高大而耀眼,具備一切被仰慕的特質,卻又分明不會向下俯視。
那種單方麵的悸動,就像一個不斷蘸水寫下的名字,一邊寫,一邊消失。
“你說這話。”言漱禮神色很冷,聲音更冷,“你自己信嗎。”
“為什麼不信。”李絮俏皮地聳了聳肩,“我本來就是這麼俗氣的人啊。”
一副百無聊賴追憶青春,又輕而易舉釋懷的灑脫模樣。
全然不顧自己會給彆人帶來什麼困擾。
言漱禮不發一言,下頜線忍耐地收緊了,不願再看她多一眼。
“不過都已經過去好久了,像上世紀發生的事,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也隻是突然想起來了,隨口說說而已,請你不要在意。”
李絮見好就收,很快收斂神色,一本正經地請求諒解,“我過幾天也要回意大利了,希望畢業之後可以順利留在那邊工作。除了下個月思思的婚禮,往後,我們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再碰麵了。”
一番話,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讓她說儘了。
“你想表達什麼。”言漱禮生硬道,“怕我纏著你,捉住那晚的事不放嗎。”
“當然不是。”李絮垂下眼睛,回避似的微笑著,“我雖然俗氣,但也有自知之明,臉皮也很薄的。”
言漱禮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聲音低冷而清晰,“那就彆再說這種違心的話。”
流緒微夢。
雨的氣味黏黏的,像一場無法溶解的幻境。
李絮心臟高高懸空著,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在顫動。
信號燈又變了一輪。
他們身後的行人都已往前越過了。
徒留他們在這窄窄路口,又再浪擲時間,等待下一個三十秒。
“言漱禮。”
在雨滴打落傘麵的細微聲響中,李絮很輕很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輕浮。”
風從梧桐的罅隙之中產生。
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溫柔而厚重地覆蓋住他們的身影。
言漱禮沒有表現出什麼情緒。沉默許久,才居高臨下地用手碰了碰她被拂亂的發絲,指腹柔軟地擦過那枚冷硬的唇環。
“我覺得你很沒耐心。”
他眉目沉沉,漠然低聲,隱隱飽含某種指控。
“喜歡人,喜歡到一半就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