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細雨似下非下。
城市靜得像海灘,車流像潮汐,霓虹妍麗地躺在明鏡般的柏油路麵。
隔著朦朧車窗,夜景猶如廢棄膠片,幀幀被拋擲身後,拾都拾不起。
“Chiara,你還好嗎。”
Vanessa遠在佛羅倫薩的聲音從手機聽筒傳過來,往常脆生生的聲線壓低許多,顯得憂心忡忡。
“你的男朋友來公寓找過你,我按照你囑咐的那樣,說你這幾天去尼斯寫生了。他臉色看起來很糟糕,不知道有沒有相信,進你房間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雖然我知道這位先生不會是什麼壞心的人,但Chiara,答應我,注意安全,隨時跟我保持聯係好嗎。最近幾日不見,Francesco雖然嘴上不說,但也非常掛念你,假如你有希望避開的人,他很樂意將位於Via Pietrapiana的那間公寓借給你,你可以在那安心完成你的論文。”
“謝謝你Vanessa,也替我謝謝Francesco。”李絮笑了笑,柔聲安慰她絮絮叨叨的善良朋友,“抱歉沒有及時接到你電話,但彆擔心,我和那個人隻是有些問題沒有解決好,暫時不想碰麵,不會發生什麼過激衝突的。不出意外,再過幾天我就會返程,到時再請你和Francesco到你喜歡的那家Palagio吃晚餐,好嗎?”
她聽起來精神奕奕,沒有半分萎靡。
Vanessa將信將疑,被李絮溫聲哄了好幾句才逐漸打消疑慮,懸著的心慢慢放下來,恢複了往常的活潑語調,“都怪Francesco總是胡說八道!說你不聲不響就跑回國去,又總是不及時回複信息,一定是遇到什麼棘手的狀況了。”
半是抱怨地咕噥完,又不忘開朗地鼓勵李絮,“等你回來,我和Francesco一定會不客氣地開一瓶好酒!分手沒什麼大不了的,Chiara,開心點兒,好好享受你難得的假期。不用擔心你的小花園,我會負責給你的檸檬樹澆水的!”
李絮抿著笑,再次感謝了她的體貼,又隨口閒聊了幾句,直到Vanessa要繼續捏她的作品去了,才掛斷電話。
李絮本碩就讀於佛羅倫薩美術學院,本科三年、研究生兩年,選的都是新語言表達的繪畫方向。
她今年是研究生最後一個學期,已經提前修夠學分,申請在夏季七月畢業。如今畢設作品集完成得差不多了,主課教授那邊已經算是過關,剩下的隻有論文部分。
帶她的理論教授人很和善,也好說話,與她定期保持郵件溝通,還常常鼓勵她有機會多與米蘭的青年畫廊和美術館來往,為日後的工作發展謀求機會。李絮這趟回國,時間其實還算寬裕,行程並不匆促。
前日中午從麓月府匆匆離開,婉拒言漱禮開車相送的好意,她頭也不回打車到附近一家酒店,開了間房倒頭就睡。
期間沒接任何電話,也沒回任何消息,直到收到陳彧落地佛羅倫薩的消息,才懶懶收拾形象準備出門。
今晚和霍敏思見麵是提前幾日定下的,選的地方是在霍敏思名下的一間會員製酒吧。
以沉重混凝土為基調的獨棟建築,鑲嵌大麵積剔透的玻璃,以燈火或日光消弭空白。結合波浪起伏的線條,煢煢獨立於湖心,有種失去重力的漂浮感。
從岸邊抵達門口的橋,似迷宮迂回。被風吹皺的湖光在眼前迸碎、彈跳、穿行,有意繞亂人眼。
李絮穿一襲撞色雕塑感連身裙,不對稱量感輕盈飄逸,外麵搭一件素黑的雙麵呢大衣,薄薄地擋住風雨。
有侍應生為其撐傘引路,不從正門進,直接坐VIP電梯上五樓。
她視力好,透過玻璃牆,眼尖地發現,今夜酒吧分外清冷,似乎隻做一人生意。
五樓是霍老板的自留地,不對外營業,但該有的都有,自用的酒牆甚至比一樓的還要豪華奢侈。
霍敏思是典型的貴氣甜美相,圓眼睛,短麵中,膠原蛋白足,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小幾歲。身材卻高挑勻稱,凹凸有致,與臉不相稱地火辣。
這世上不存在美不自知的情況。霍敏思性格張揚,喜歡欣賞美人,也熱衷於對外展露自己的美。就算私下玩斯諾克,也要星光熠熠地穿一件掛脖露背上衣,配一條立體折紙闊腿褲。
陪玩的鬼佬教練長得挺帥,襯衫馬甲穿得儒雅端正,姿態也講究,不像是被大小姐養著解悶的地下情人。
見李絮出現,霍敏思百無聊賴的鬱氣退散,蘧然一笑,將球杆往教練懷裡一拋,擺擺手趕了人走,自己篤篤篤踩著穆勒鞋抱過去。
“哇,衰嘢!終於舍得回來了,我要是不飛意大利,半年都見不著你一次!”
她們是大學差兩屆的前後輩。
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的入學考試,比起專業理論知識和美術基本功,更卡門檻的其實是語言考核。臨時決定要考佛美的那年,李絮十七歲,準備時間不夠,沒法走國際生路線,走的是圖蘭朵計劃,先到意大利讀了一年預科。
當時租的公寓就在語言學校附近,每天課程很滿,又要不斷整理完善作品集,壓力不可謂不大。
跟霍敏思第一次見,是在公寓走廊,霍敏思date的挪威男孩就住在李絮對麵。
兩張漂亮的亞洲麵孔,攜有明顯的華人特質,出出入入又總是碰見,彼此都眼熟。後來,在某個獨自閒逛烏菲齊美術館的周末,霍敏思拍了拍李絮的肩,主動跟她打了招呼。
她們就這麼成了朋友。
“臨近畢業,好忙的嘛。”李絮笑眯眯接住她,親昵地貼了貼麵。
過幾秒,又收起笑,低低提醒,“我在樓下見到孫越崎,包了場,一個人坐著。”
“不用管。”霍敏思不屑一顧,攬著她往吧台走,“晦氣東西,自導自演扮深情呢。”
霍家是雲城首屈一指的豪門貴戶。自霍耀權從亞港白手起家,至今已福澤孫輩。霍敏思的父親在兄妹中行二,為人閒散,沒什麼能力與野望,隻負責打理慈善公益相關事業,不觸及集團核心利益。但一個霍姓已夠壓人一頭,霍敏思自幼養尊處優長大,極少遭遇什麼不順。
除了孫越崎。
霍敏思和孫越崎在瑞士讀同一所國際中學,是彼此初戀,後來鬨矛盾不歡而散,大學一個去了美國一個去了意大利。
去年前後腳學成歸國,被不知前事的長輩做主定下婚約,男女雙方都沒表現出抗拒,莫名其妙地,天雷勾地火,就又吃起回頭草默默複合了。
霍敏思性格直爽,換男友換得勤,但從來不玩三心兩意的多角遊戲。她默認對方也是認真對待這段關係。結果前不久孫越崎到東京出差一周,霍敏思想著給他個驚喜,上門就抓到他雙飛偷吃。
麵對霍敏思的冷聲責問,孫越崎起初還有幾分理虧,低聲下氣認錯,推脫自己喝醉了,以後不會再犯。
可惜霍敏思完全不吃這套,句句鋒利,聲聲諷刺。
孫越崎少爺一個,耐心有限,哄著哄著也黑了臉,厭煩了做小伏低,直接反唇相譏。
“這究竟有什麼值得計較的!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我們身邊哪個不是這樣?酒局裡塞過來的人,我連她們樣子都記不住,得閒消遣,玩玩而已。至少我可以保證,絕不會明麵上讓你難堪。”
事關兩邊家族利益,訂了婚約,就不是輕易脫得開的關係。
然而二十幾歲人,年輕氣盛,誰都不肯示弱。戀愛也要分高低輸贏。既然你玩,好,那我也玩咯。
霍敏思怒極反笑,隻聲不作,轉頭回國包養了個男演員,成日出雙入對,沒再正眼瞧過孫越崎一眼。
“我期望也不高吧?要他好好談場戀愛,認認真真投入當下,不摻入其他雜質,是什麼很難的事嗎。在一起的時候一心一意,過後無論是好聚好散還是各玩各的,我都可以接受。結果他前一晚在電話裡講有多對不起我,多愛我,隻愛我,不能失去我。第二日在凰闕遇到,就見他攬著其他人,問我和Eric要不要四個人一起玩交換遊戲。”
霍敏思冷冷嗤笑,沒讓調酒師伺候,自己動手開了支麥卡倫,挑了個切割精致的威士忌杯放在李絮麵前。
“才幾歲,未嫁未娶,跟我玩open relationship那套?打了我一邊臉,還要我把另一邊遞過去。撲街,他也配。”
李絮已經很習慣這個話題,坐在吧台椅上靜靜聽她吐槽,還有餘裕似笑非笑問一句,“哦,意思是,結婚之後就能接受?”
“婚姻的本質是契約,保障是財產,又不是愛情。我當然不會天真到追求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就連我爸,表現得那麼完美顧家,信誓旦旦多愛我媽,白日噓寒問暖,夜晚絕不在外留宿,實際都在禦景灣養著另一個女人。”
“但是你要我說他完全不愛我媽了,我又覺得不是。”霍敏思撇了撇嘴,態度灑脫,“誰能保證自己永遠專一,永遠鐘情同一個人呢?畢竟人是受荷爾蒙控製的動物,好易變的嘛。尤其是雄性動物,基因底色就有多偶傾向,違抗本能哪有那麼簡單。以後事以後算。我隻要求當下真心真意,彆裝,彆假惺惺,那就謝天謝地了。”
“或許他說出口的瞬間,是真的覺得自己托付了真心的呢。”李絮慢慢晃著酒杯裡的冰球,聽著不同材質細微的碰撞聲,試圖稍微抽離立場來看待問題,“有些人就是情感和肉.體分得很清,性隻是發泄荷爾蒙的一種途徑,跟每周定期打打網球出出汗沒什麼區彆。”
“那這份真心未免太汙糟太cheap,得到手都覺輕飄飄。”霍敏思嗤之以鼻,“況且他分得清,我分不清,憑什麼要我配合他標準?我可做不到像他那樣,個個都是cardio buddy,嘴上說著沒動心思,結果隨隨便便對著什麼阿貓阿狗都發情。醃臢到死,有病彆沾我身上。”
“雖然理解追逐性也沒什麼錯。”李絮托著腮,垂眼看著琥珀色的酒液,很輕地抿了抿唇角,“但完全屈服於動物本能的人,也實在沒什麼美感可言。到現在還是覺得那句話講得有道理,一個人的性倘若廉價,愛就一定難以昂貴。”
“可以分享的愛,昂貴得到哪裡去?”霍敏思還是認同黑格爾那一套,“愛本身就是一種承認欲望,人希望在其中得到驗證的,無非是自己的絕對特殊性。”
“所以你接受不了任何形式的分享。”
“各論各的,我沒那麼不切實際。婚姻可以權衡利弊,隻談利益。但戀愛要是沒有階段性的獨一無二,連這麼丁點情緒價值都提供不了,那還談來乾嘛?”
李絮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一個人不行嗎。”
“有點難咯。”霍敏思說,“群居動物,多多少少都會需求這種形式化陪伴,就類似某種寫在基因裡的缺陷?有人能做到吧,但我怕辛苦,不想考驗自己。”
李絮不予置評,噙笑抿了一口酒,突然問起,“那你還喜歡孫越崎嗎。”
“喜歡啊。”霍敏思坦蕩承認,“但不妨礙我不想再犯賤。我爸媽養我這麼大,從沒舍得讓我將就用過便宜貨,這種濫竽充數的真心,摔了也不可惜。”
李絮跟她碰杯,由衷笑讚,“好酷哦,學姐。”
“不然呢。”霍敏思俏皮地揚了揚眉,“講到底,我就是最愛我自己。”
兩人都是好酒量,就著久違的小聚閒聊,不多時就飲空一杯。
“好稀奇。”霍敏思不嫌累,動手給她做第二杯水割,隔著吧台探詢似的看過去,“今天這麼多話,感覺你有心事。”
李絮沒有否認,手指捏著堅硬的金屬邊緣,叉了一小塊蜜瓜火腿芝士,放在餐碟裡晾著,一直沒吃。
“有時候真的會鑽牛角尖,好難想明白。”過了十幾秒,才聽見自己輕而脆的聲音浮在空中,“假如愛是排他的,那為什麼最親密的性與吻可以與第三者分享?假如愛是開放的,可以共享的,那它還有什麼獨一無二的珍貴性可言?俯拾皆是的東西,還值得人付出,值得人追逐嗎?”
她鮮少將感情方麵的困惑表露出來。
連霍敏思都不免有須臾訝異。
“因為愛不是必需品,而是限時限量的奢侈品啊,Sweetie。”將攪拌完成的水割放到她麵前,霍敏思好溫柔地摸了摸她臉蛋,像在安慰一隻煢煢孑立的懵懂小鹿。
“這世上又不是人人都有能力愛,人人都配得到愛。不純粹的已經夠稀有了,更何況那種百分百理想化的感情?人的嫉妒心好重的,又虛榮。得不到靈魂共振,那就退而求其次,拿得到手的新鮮、刺激和性,魚目混珠騙一騙自己和彆人咯。”
“愛是一種能力嗎。”李絮半晌不語,倏爾笑著眨了眨眼,“那我會不會失去?”
“首先。”霍敏思擁著她離開吧台,浮誇地歎了口氣,“Honey,你得先擁有一樣東西,再談失去。”
講得她好像一襲裡麵沒有真人的空禮服。
李絮溫吞辯駁,“我也談了兩年多戀愛呢。”
“你那真的叫戀愛,不叫角色扮演嗎。”霍敏思懶懶往沙發一靠,先是質疑,繼而切入正題,“好啦,說說看。陳彧前天找人都找到我這裡來了,你們什麼情況。”
李絮沒有隱瞞,直接說,“我跟他分手了。”
霍敏思抿了口酒,不太意外的表情,“隱隱約約有猜到啦。”
她跟陳彧不對付,從來不看好他們的關係,因此半分惋惜都沒表現出來,“可喜可賀,你終於下定決心了。”
“他替我下的決心。”李絮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辭,“我撞見他跟彆人一起。”
“Congratufuckinglations.”霍敏思重重翻了個白眼,“標準結局。男的都是小頭支配大頭。所謂的玩咖收心、浪子回頭,都是戀愛腦自我催眠的謊言,你吃一塹長一智,這輩子都不要再信。”
“我沒信過。”李絮說,“我也跟彆人睡了。”
“什麼!?”霍敏思難得失態驚呼,兩眼放光捉她肩膀,連聲追問,“真的假的!什麼時候?那人誰?國產的還是意大利的?”
李絮不敢把言漱禮的名字說出來,掐頭去尾,含糊其辭應付了句,“德國的。”
“那不虧!”霍敏思半分沒為她與陳彧可惜,反而實打實雀躍起來,“德國男的比國產男和意大利男的質量高多了!他長得帥還是陳彧長得帥?你主動的?怎麼回事,突然之間就破了心魔開了竅了?快快快,分享一下,體驗感如何?”
“…還行。”李絮支支吾吾,“起碼我沒吐。”
“Oh my god!!”霍敏思興奮捂嘴,“陳彧本人知道嗎?應該不知道吧,不然翻天了要!我好想看那個衰人知道後會是什麼表情,你們有沒有可能大吵一架滿足我?拜托拜托,我申請參演女配角,第一視角看戲!”
李絮又無語又好笑,“想看我死你直說。”
“天呐。”霍敏思沒心沒肺地大笑,“這算什麼劇情發展,你打算後麵怎麼收場,需要我幫忙嗎?”
“我自己可以解決。”李絮秒拒,“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拖你進來乾嘛。”
“怕什麼。陳彧又不敢拿我怎麼樣。”霍敏思從來嬌蠻,除了她堂哥誰也不怕,“哎哎哎,比起這個,我更關心你跟那個德國仔。你們是一次性日拋,還是有可能發展成固定關係?”
“沒可能。”李絮及時斬斷她的好奇心,“不出意外,我們應該不會再見。”
“二十一世紀地球是個村,想找人也就是滑一下手機的事,各個軟件翻一下啊,我不信他不玩社交網絡。”
李絮認真想了想,“他真不像玩的人。”
“囡囡。”霍敏思語重心長,“你是找了個用翻蓋機的老頭嗎,我居然一直沒發現你有daddy issue?”
“跟daddy這個詞聯係起來的男人,隻會讓我吐得更嚴重。”李絮閘住她八卦的嘴,“就機緣巧合碰了一麵,他應該對我沒什麼興趣。”
“對大美女沒興趣,性冷淡啊?”霍敏思嗔怪,“你喜歡這種?”
“說不定。”李絮聳了聳肩,習慣性胡謅,“性冷淡的男人可能對我反而更有吸引力。比起濫交、性無能和性.虐狂,有能力沒欲望,還算有點遊刃有餘的克製美感。”
“那樣也好無聊的。食色性也,又不是修仙成佛,清心寡欲好容易失去做人樂趣。”霍敏思思維跳躍,“講到這個,我又突然想起Rick and Morty有一集,說星球快要毀滅了,所有生物都跑到大街上開淫.趴。”
“這對有心理障礙的人也太不友好了吧,比喪屍片還恐怖。”李絮呷了口威士忌,不鹹不淡地發表意見,“要是世界末日真的要來,我還是睡半天,喝半天,自己爬上樓頂跳下來好了。一個人死在日落裡也挺浪漫。碎碎平安,surprise,還能隨機嚇萎幾個男的。”
霍敏思聞言笑得花枝亂顫,往她身上錘了好幾拳,迭聲說她癡線。
怕這個話題聊久了自己要露餡,李絮左右望望,問起常常陪在霍敏思身邊的那個男演員,“Eric呢,最近不是如膠似漆嗎,怎麼沒見你帶他一起出來。”
“分開啦。”提及這個玩伴,霍敏思還有些不舍,但很快振作精神,話鋒一轉,“哦,對了,差點忘了跟你講正事——我要結婚了。婚禮定在下個月,你得空出時間來給我當伴娘。”
不啻於爆炸宣言。
李絮差點嗆酒,滿臉驚訝睇過去,“你不是跟孫越崎徹底鬨掰了嗎?怎麼還要結婚?”
“除了我堂哥那種有能力自己做主的,其他人蒙蔭長大,哪個不得規規矩矩儘義務?家族利益永遠排在首位,婚還是要結的,不過不是跟孫越崎。”
霍敏思早已接受了這份有舍有得的現實,無所謂地往她杯沿一碰,發出清脆的一聲低響。
“是跟普瑞集團,言崐言老先生的孫子。”
李絮聞言,霎時間愣了愣。
普瑞集團,言崐的孫子。
一張英俊鋒利的臉驟然掠過眼簾,李絮心臟跳突了一下,不由攥緊了冷涼的威士忌杯。
“你是說,你要跟言——”她思緒混亂,有些遲疑地掀了掀了嘴唇,正欲問出口。
霍敏思的手機卻恰巧響了起來。
“見鬼。說誰來誰,這陰濕眼鏡仔。”
大小姐明顯不待見地“嘖”了一聲,衝李絮比了個等等的手勢,滑開屏幕接起來電。
“在忙,節約時間,有事說事。”霍敏思講話一如既往嬌縱,隱隱間又有種對待熟人的不耐煩,“過海?現在?…等一下,我爺爺約飲早茶,怎麼不是跟我講,而是跟你講?…那我們提前那麼早過去乾嘛,明天睡醒再去不行嗎?…有病啊,天沒亮又去海釣,他七十多歲人了,腿腳不好,大哥你彆陪他瞎折騰行嗎?”
對麵大概在解釋說明什麼,霍敏思滿臉不快地聽了半晌,最後勉勉強強接受提議,“那是要怎樣,現在就過去嗎,一起走還是各走各的?…我在店裡,跟絮絮一起,她剛回來,我們話都沒來得及說幾句,您可真會挑時間…什麼?現在?你現在在樓下?”
“知道了,彆囉嗦,我收拾收拾就下去。”霍敏思怏怏地翻了個白眼,“十分鐘。你要實在閒著沒事做,樓下有人篤眼篤鼻礙著我開門做生意,你順便幫忙打發了。”
掛斷通話,霍敏思整個人都耷拉了下來,手機一扔,悶悶向李絮抱怨,“完了,女明星臨時加塞通告,得過海出演合家歡劇場賺零花錢了。”
李絮旁聽幾分鐘,心裡基本已經有了判斷,剛才飛亂的思緒漸穩下來,默默鬆了口氣。
她將杯中剩餘的威士忌一飲而儘,隨之站了起身,“沒事,走吧。我也回酒店了。”
“彆。”霍敏思篤篤篤地踩著高跟鞋去整理儀容,“我這有地方休息,你喝完直接在這睡,跑來跑去做什麼。我明天下午就回來,帶你去我新開業的北歐餐廳試試菜品,挖那主廚費不少勁呢。”
李絮答應了吃飯,但沒答應留下過夜,將大衣搭在手臂上等她來回倒飭,“我又不畫畫,一個人喝酒乾嘛,還不如回去翻翻資料寫論文。”
霍敏思知道她的習慣,想想也是,“行,那我找人送你。”
室內暖氣開的足,入目皆是綠意,比實際更快躍入下一個季節。兩人都沒穿外套,繞過一尊巨大的大理石雕塑進入客梯,轎廂明亮寬敞,勻速向下墜。
霍敏思看著鏡門,戳了戳她手臂,“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想。”李絮誠實道,“應該送你什麼新婚禮物。”
“送我幅畫唄。”霍敏思神情俏皮,“時間趕,任務重,批準你延後交付。反正早早買股,看好你以後作品升值暴漲,讓我大賺一筆。”
“這麼給我省錢?”李絮低眉笑了笑,“行。”
與她們言笑晏晏的輕鬆氛圍不同。
出了電梯,一樓池座環境冷清,空氣凝滯。侍應生都被打發走了,惟有調酒師還不聲不響守在吧台後麵,駐場的爵士樂隊在角落兢兢業業地繼續演奏。
鋼琴清柔,鼓聲低沉,薩克斯充滿呼吸感。
占據視覺重心的巨型海缸溫柔包裹住魚群,藍熒熒的波光流淌而出,無聲無息地靜靜搖曳。
底下華貴的折角勞倫斯沙發上,坐著一個落拓不羈的年輕男人,手持茄剪,麵色陰鷙地低頭剪一支雪茄。
他的對麵,是一個氣質不凡的貴公子,西裝革履,溫文爾雅,戴一副金絲眼鏡,正慢條斯理地啜飲一杯烈酒。
步入此間,像是誤入氧氣稀薄的低壓中心。
“講好十分鐘。”言逸群聞聲回頭,微笑望向霍敏思,“又遲。”
霍敏思忽略隨之而來的另一道強烈視線,嬌俏一笑,“室內禁煙。客人不知道規矩也就罷了,你是半個東家,不會請人出去抽嗎。”
“對待朋友,何必這麼嚴格。”言逸群彬彬有禮,舉止自然地過來攬住自己未婚妻,“難得撞見,正好敘敘舊,聊幾句。”
李絮與霍敏思拉開幾步距離,不想介入這尷尬的三角對峙,低聲丟下一句“我自己回去,你不用送”,即刻就要隱身走人。
可惜言逸群為人處事,比他表弟周到太多。
“Chiara?”他儒雅有禮地衝李絮頷了頷首,“久聞大名。經常聽思思提起你,今日終於有機會見麵,幸會。”
李絮反應迅速,即刻收回腳步,揚起社交微笑,客氣回禮,“言先生,幸會。”
“差不多得了。”霍敏思懶得裝,更看不慣這梟心鶴貌的男人裝模作樣,小幅度給了他一記肘擊,“你司機呢,幫我送她回去。”
“不巧。”言逸群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好整以暇捏住她手,“剛剛回爺爺那邊吃飯,沒開雙牌車,想著過來蹭你的車去亞港。”
霍敏思暗暗跟他較勁扯自己的手,餘光瞥見孫越崎要吃人的眼神,又停了動作,咬牙忍耐道,“那你一個人怎麼過來的?”
言逸群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目光越過兩位女士肩後,熟稔地抬了抬下巴。
“阿禮。”
他聲線清越,衝隱在海缸背麵的那人道,“幫幫你阿嫂的忙,送Chiara回去一趟。”
在場的,除了他們,還有一人。
李絮吃了一驚,硬著頭皮,艱難回眸。
局限在室內波光粼粼的深藍模擬海,奇異、幽暗而瑰麗。有人踩碎了滿地波光,赫然拂開海水走入夜裡。
言漱禮英俊挺拔,站在豔麗漂浮的熱帶魚群邊,冷若冰霜地淡著一張臉,漠然向她投來一記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