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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失 空殼麵包 4655 字 3個月前

06

夜很深了。

室內光被係統默認設定自動調暗,主燈熄滅,隻餘圍繞整屋上牆角線的LED燈帶徹夜運作。

言漱禮打開餐廚島台上方的三盞不規則掛燈。

柑橘迸裂,暖光撒了滿地。

“喜歡哪支?”

衝鋒衣又被隨手搭在台麵,旁邊放著一個厚實的牛皮紙袋,言漱禮從中拿出兩支酒。

一支路易十三,一支軒尼詩李察。

李絮挑了口感更柔順的軒尼詩。

廚房收納空間很多,言漱禮說的戒酒大概有其真實性,轉了一圈連酒杯都沒找到。

畢竟是在彆人家,李絮不好插手幫忙,靜靜坐在吧台椅上等。

台麵空紙袋突然歪倒,發出一陣很輕的窸窣聲,李絮探身過去扶正。

不經意看見底下還放著兩個塑封的盒子,拿起來一看,分彆是69mm和72mm的MYSIZE,十枚裝。

李絮心臟猛地跳突一拍,頭皮發麻,四肢生冷,慌忙丟回去推得遠遠的,裝作沒看見過。

“純飲,還是加冰球?”言漱禮過了會兒才從轉角出來,在她麵前放了個江戶切子的矮腳白蘭地杯,“你胃裡有東西嗎。”

“…吃了很難吃的飛機餐。”李絮麵色複雜,不自在地側開視線,沒敢直視他。心想反正他拿這種價位的乾邑給自己喝也不心疼,那自己順勢糟蹋一下,調成雞尾酒也沒差,“家裡有沒有檸檬?”

“做Nikolaschka?”言漱禮攢了攢眉,居然沒有嫌棄或不耐煩,給她指了個位置,“自己翻冰箱,我給你換個shot杯。”

外麵那個雙開門冰箱儲藏的都是果蔬飲品,內容豐富,井井有條,應是定期有傭人負責采買整理。

假若是平時,李絮會考慮切個生火腿啤梨墊墊胃,但眼下她隻想意識快些被酒精支配。

Nikolaschka是一種野蠻的喝法。

不兌水,將白蘭地斟滿30ml shot杯,杯沿擺放一片新鮮檸檬,再在檸檬片上堆適量砂糖。

在飲酒之前,將檸檬片對折,與砂糖一起放進口中咀嚼,待激發味蕾的酸與甜在口腔中相對溫和,再將辛辣醇厚的白蘭地一飲而儘。

瞬間直擊頭顱的尖銳與暴烈,宛若四肢百骸湧過一場凶猛海嘯。

比一口一口慢呷的純飲更快速、更刺激。

李絮放下空杯,微微眯著眼,伸手去夠酒瓶,準備自斟第二杯。

“你喝太急了。”被言漱禮輕而易舉抽走,不讚成地製止,“我不想半夜送人去醫院。”

“我酒量很好的。”李絮笑了笑,沒有表現得像一個死纏爛打的酒鬼,反而好奇道,“你真的戒酒了?”

閒置一旁的矮腳杯派上用場,言漱禮往裡麵加了枚冰球稀釋濃度,澆上少量琥珀色烈酒,不鹹不淡“嗯”了聲。

“為什麼?”李絮問。

“沒有為什麼。”言漱禮說,“酒精影響大腦反應。”

好符合他個性的回答。

“那你要不要吃塊蛋糕?”李絮慢啜一口酒,湊巧瞥見自己拎上來的紙袋,突發奇想般提議,“免得浪費。而且甜食可以促進多巴胺分泌,會讓你心情好。”

“不需要。”言漱禮神情冷淡地喝一瓶氣泡水,敬謝不敏,“我心情沒有不好。”

最後還是冷眼看她拆開了包裝。

線條規整的六寸圓,餅底酥脆,糕體輕盈,配色甜美。頂部以鮮果與糖霜裝飾,並以巧克力華麗裱花——

[ The best is yet to come. ]

網紅店最喜歡搞的無用小心思。免費贈與消費者的浪漫雞湯。套在任何人身上都適用的爛俗祝福語。

兩個人皆站在島台邊,一高一低,肩膀挨著手臂。

言漱禮的關注點和她不一樣,眉梢一挑,視線落在蛋糕上的裝飾,“芒果?”

“嗯。”李絮忙於繼續翻找紙袋,學他腔調肯定,“芒果。”

找到了。

塑料盒裡,長杆火柴被用儘,但櫻桃梗蠟燭還剩餘許多。

孤零零一支被插在蛋糕圓心,毀掉了飽含美好祝願的[ best ]。

自己真的很會製造麻煩,李絮有這個自知之明。但除了一開始那句“不吃快餐”泄露了些許冰冷慍意,此後不論言行如何拖延,言漱禮都一直表現得格外容忍,沒有再被激怒過。

沒等她開口,他就默不作聲從褲袋摸出一枚都彭,叮——,品牌標誌性的開合聲,雙火焰亮起。

簡約的黑白鋼琴烤漆。很襯他。

李絮意外抬眼,“你打火機帶在身上啊?”

言漱禮沉默了幾秒,垂眼點燃燭芯,“剛剛在車上拿的。”

“你在車上抽煙?”

“不抽。隻是放在那裡。”

“酒精影響健康,尼古丁就不影響了麼。”

“頻率低。對比起來,還算可以接受。”

她無聊問題好多,然而言漱禮一句接一句,居然毫不敷衍地都回答了。

“火快滅了。”他冷酷地及時提醒,將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又忍不住問起這支莫名其妙被點燃的蠟燭,“誰生日。”

“沒有誰生日。”李絮聳了聳肩,“但有值得慶祝的事。”

言漱禮目光微凝,聲音沒什麼溫度,“譬如。”

他們對視著。

李絮撩起眼皮瞧他,睫毛輕輕晃動,在眼下投射虛虛實實的微弱陰影,令人分不清其中摻雜幾分真心假意。

低頭輕飄飄吹滅蠟燭,她用餐叉挖了一小塊帶芒果的蛋糕,抬手喂到他唇邊。

“譬如——”她稍稍拖長了尾調,臉上表情淺淡,惟有一對漆亮黑瞳仿若蘊藉夜野山霧,“祝我分手快樂?”

擁抱不知是如何開始的。

李絮被單手撈到島台上,素淨著臉,嘴唇水亮,沾濕了充滿花香氣的白蘭地,看起來嫣紅柔軟,卻又格格不入銜住一枚冶豔唇環。

她身上時時縈繞的那股苦涼慘綠的廣藿玫瑰香略略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言漱禮用慣的皂感焚香。可是又與他的味道不儘相同。仿佛摻了一把濕淋淋化開的糖,揉雜費洛蒙的奇異香氣。

言漱禮鉗住她的臉,不露聲色在她頸間嗅了嗅,手臂忍耐地箍緊,錯覺自己抓住了一縷在暴雨夜出沒的閣樓幽靈。

他高挺的鼻尖戳在她頰邊,吐息溫熱,眼底幽深一片,不忘風度翩翩地事先征求同意,“要接吻嗎。”

李絮側了側頭,密匝匝的睫毛這次是真的掃在了他臉上。

“不了吧。”

呢喃的咬字攜著她特有的風情,輕而低柔,連拒絕都講得旖旎多情,“你吃了芒果,我會過敏。”

頓了頓,又很替他著想似的,接連拋出理由,“況且,你好不容易戒了酒。”

多麼充分的借口。

令人不得不接受。

於是言漱禮的手很有風度地離開了她的臉頰,在她唇環邊緣克製地揩了一下。堅硬的金屬觸感。比想象更溫暖一些。

他將手撐在大理石邊緣,居高臨下瞥落一眼,又再講了同一句話,“不想笑不用勉強笑。”

李絮眉眼彎彎,頰邊擠出淺淺梨渦,笑得很靚,又很軟。像她身上的絲裙,單薄得什麼都遮不住。

“很難看嗎。”

言漱禮平靜而淡漠地注視著她,嗓音略微發啞,說,“很讓人為難。”

她不知道自己在輕輕發抖。

澄黃燈光下,夜晚像黃油融化,彼此靠得這樣近,一切都無所遁形。

溺在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裡,李絮同時感到痛苦與軟弱。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有沒有意義,但是她已經失去其他選擇,惟有主動環住言漱禮的脖子,仰頭親了親他鋒利的下頜。

“你那麼聰明,不該有解不開的難題。”

又是這樣。

又是這麼不管不顧、莽莽撞撞地往人眼底心口剮一刀。

言漱禮喉結滾了滾,一句話都沒有再說,麵對麵將她攬住,沒有給她第三次逃脫的機會。

夜被暴雨圍困。

床軟得像雲朵。

在幽咽逼仄的擁抱中,李絮的肺葉像驟然衝上陸地的魚那樣不知所措地急促起伏。她感到一股來自本能的恐慌,胃部像被蛛網層層牽扯絞緊,勒出細細密密的反胃感。

然而,與此同時,她又感到自己被一種古怪的安定感擁裹住了。

她沒有像過往每一次半途而廢那樣,光是目睹異性的身體變化,就條件反射地當即吐出來。

或許因為此刻擁抱她的人是言漱禮。

她不會透過那雙琥珀色眼睛,看見任何一張令她作嘔的臉,任何一具猶如瀕死之物在沼澤裡抽搐的軀體。也不會從他口中聽見任何一句虛情假意的形容,任何一個親密的、折辱的名字。

他不會憐憫她,不會欺騙她,更不會向她售賣或討要真心。

“…言漱禮。”

李絮將他手臂抓出了血痕,很輕很慢地喚他名字,像哽咽,又像微風在尋找風。

言漱禮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屈肘撐在枕邊,用濕潤的嘴唇蹭了蹭她的梨渦,吐息滾燙,低低應她,說“嗯”。

他很不熟練。

簡直像是毫無經驗。

但神情一如既往鎮定。正式進入之前,還壓抑著呼吸,耐心重看了一遍說明書。試過一個尺寸不對,又換另一個。

明明隻喝了極淺的量,李絮卻感覺身體即將溶解在酒精與親吻裡。她耳朵紅得滴血,腦際嗡嗡作響,意識昏昏沉沉,內心覆蓋潮水般的不安與懼怖,又被溫熱的手掌小心翼翼撫平。

言漱禮的房間昏暗、開闊而隱秘,浸染在一種夢幻般靜謐的氛圍裡,到處都是潮濕的綠意與灼燒的海浪。

燈暗得像月光。

鑲嵌著各式珠寶的吊頂距離他們好遠。用鑽石代替滿天星辰,昂貴且朦朧,像真實的夜空。

而李絮是曠野之中的植物一株。

體溫相貼,猶如刀斧劈落,將兩株完全不相稱的樹強行枝接在一起。怪異而鮮活。詭麗而暴烈。

李絮像習慣自己的手腳一樣習慣彆人贈與的痛苦,卻不習慣被人瞵視傷口的形狀。以至於每當言漱禮停下來注視她,安撫親吻她耳骨,她都忍不住報複似的咬他肩膊。

枝接而成的樹在生長。

四野漫漫,整個夜晚都浸泡在倒灌的海水之中,彼此連接處,雨不停濺到他結實的腹肌上。

即便是在這種時刻,言漱禮亦非常沉默,既不甜言蜜語,也不汙言穢語。

他無所謂那點貓撓似的痛,隻將李絮嚴絲合縫抱得很緊。並謹記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紳士地避開嘴唇,輕輕吻走了掛在她腮頰上的淚珠。